目色一沉,幻言见她终于专注运功,趁机一掌贴了去,再次将体内功力输入她体。
张之合顿时百感交集,一股阴绵软息竟真在体内流淌开来,当与父亲传予她的回龙功相遇时分,只冲而不汇,撞而不融。
适才未有所察,原是此先幻言输送进体内的玄心奥义诀太过浅弱,暂催不出。
随着阴、阳两股内力在经脉间畅行。
张之合心下顿顿裂痛,父亲,您当年除了女儿便是,何苦为自己留下如此大患呢?万一白陵知了您曾与清农医女有过情缘,您这声清名洁的白陵君侯定遭非议,万一圣上得知,即便您一生皆行忠君爱民之举,也难保不被猜忌作是不臣之人。
幻言读着张之合面上表情,“这回你该是信了吧?”
张之合停断真气,牙尖渐渐抵去上唇,恨不能咬下一块儿,“我明白了,原来张云澜一定要得到回龙功,是这般道理。回龙功,玄心奥义诀……原来这就是修炼幻阴血经的秘密。”
幻言重重点了下头,“张少主,你在张云澜那般折磨逼问下,都没能将回龙功交给他,可见你同令尊一般,都是心正不阿之人。”
张之合目中的光,却暗沉了下来,“还是太迟了,他虽没得到回龙功的心法,但却将我的功力尽数吸去了,待他能自如催运回龙功时,就可正式习练这幻阴血经了。”
“不迟。”幻言肯定道,“张云澜可练得这幻阴血经,你也可练得。他得的是你的功力,可如今你体内的,却是我和陵侯的功力了,陵侯的武功,绝冠天下,相信我,你就按这血经中的法子练,他必将为你的手下败将。”
“胡说八道,我怎能修炼这样的东西。”
张之合想也不想回了句。
幻言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相信,你是小乐的亲生女儿吗?”
张之合狠狠咧了他一眼,“幻言,我不是你,只清农一小小医正,无甚牵挂,我身后,不仅有着千千万万的北都子民,更担着张家的百年清名。圣上一向忌惮家父,你要知道,我的身世一旦败露,辱的不仅是父亲声名,更是会令圣上猜忌,家父是否生了异心,若因此起战,百姓必将遭难。”
幻言听着,莫名敬佩起来,却仍道,“你不练,张云澜也会去练,那时就不会起战了吗?那时百姓就不将遭难了吗?他一旦东山再起,带来的必将是一场更大的浩劫,天下都将为之一动,那时,又有何人来阻止张云澜?”
张之合喉咙像是被堵住般,几欲启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少主,到时首当其冲的,就是当年杀尽他父母兄姐的白陵张家,你,还能袖手旁观吗?”
“一切,等父亲回来,再做决议。”
她想了很久,才疲惫地吐出一句。
幻言见她松了口,顾不得许多,当下为她运功疗伤。
那十日,对张之合而言,显得尤其漫长。
我乃张之合,嚣张的张,天作之合的之合。
过往,张之合只消肯道出这句话来,遑论到了何处,都无人敢轻待于她。
毋需细言身后那皆出名门的父母,更毋需报出家乡来处,因为这样的出身,根本就无以复加。举国之内,除了她和三哥张天作,再无第三人可有得。
可一夕之变,她同身旁最亲的三个人,关系都变得莫名起来了。
母非生母,兄非亲兄,甚至对父亲,都有些看不透了。
不仅如此,还有她那最引以为傲的出身。
从举国间最受瞩目的张家明珠,沦为身份不可言说的私生女。从御笔亲书的天降福星,沦为可像张云澜那般随时可祸乱天下之人,那是什么?是祸星,是灾星。
她的存在,随时可能给父亲,给家族,再度带来巨灾。她无法想象,稍有不慎,那么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后,当后人评价父亲生平时,是否会像今时她置喙曾毁了张家的医女般不耻。
看着幻言每日不辞辛苦地为自己运功疗伤,敷药包裹着身肢。
她几度想张口,告诉他不必了,就让我这么去了吧。
转念一想,不行,父亲育我不易,我岂能因清农医正这三言两语就去死?必得听父亲亲口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是缘何成了清农医女用来羞辱张家的女儿。
然,十几日过去了。不仅张鸢,一个来寻他二人的人都不曾来过。
幻言大抵猜到,陵侯张鸢,应在半途出意外了。
他自知难久,重新拾来幻阴血经,捧到张之合眼前,用着最后的时光,对着她讲起来经中医理。
一页一页的纸张在眼前翻过。
触目,惊心。
张之合每看过一种法门,便对幻言加深了一分敬意。
这幻阴血经,不仅能使得断肢再续,腐皮重生,还能以自身之血化炼奇毒,使人肌肤溃烂,摧经销骨,并且,一旦沾染上,这些高深的剧毒,还将以人传人。
而她此刻染上的,也仅仅是其中最易习练的一门幻阴毒。
若张云澜真悉数精通此中法门,将血经练成,届时,莫说几十万人,便是普天黎民,都将难逃其害。
难怪,张云澜视之如珍,难怪,幻言要拼命夺回。
张之合数着天明天暗,从燥暑数到秋底,一天冷过一天,未见父归。
眼角的泪干了一次又一次,心被攫了一次又一次,不曾有转,人生漫日,于她而言,都像是吞冰咽雪般,凉得透透的。
幻言仍宽慰着她,此处山洞隐蔽,不易找得,你再等陵侯些时日。
随着幻言将自己的内力渡给她,更是感觉得到,这少女的妥协。因为,在为她重塑肌骨时,她已经毫无抵抗的情绪了,甚至可以说,像是个不知动弹的人。
当她身子日渐好转,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新生,不是光,而是重量,来自自己身体的重量。
她试图撑身,却觉身子中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手臂不听使唤,双腿不听使唤,稍一发力就如泥牛入海,曾提枪挥剑、策马追风的人,如今竟连自己都对抗不下了,还谈何去对抗张云澜?
她体内阴毒未能除尽,但也是将幻言磨得是劳瘁不堪,幸好可暂靠着清心丹,复些气力。
可惜,幻言却没能撑过冬底。
临终前,幻言将张之合叫来身边,正式将医书交给她,“张云澜虽受重创,但他必将卷土重来,你一定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她朝幻言森然看去,“幻阴血经虽能治好我四肢虚症,但一旦习练,周身血液都将呈紫红之色,若是让人发现了,等同于告诉世人,父亲曾与一名清农医女有旧。我如今与废人无异,能保住父亲的身后名,已属大幸,无心其他。”说后,手突然被幻言攥住了。
幻言温温望去,翻过她的手,将一枚银令放在掌心间,“之合,这玄月令乃是清农医正相传之物。从今日起,你便是清农的第七代医正了,所有出自清农的医者,包括我的弟弟幻声,都将听命于你。你体内虽有着我的内力,但毫无根基,如此,这玄心奥义诀算不得成。你听话,带着这玄月令去清农,去找幻声,让他将玄心奥义诀入门的功夫和法门教你,这样你的内力才好运用自如,才好恢复常人身体。”
语重心长地安排过后事后,幻言看张之合仍怔怔望着他,数月相处,他已是惯了这少女老成的做派,时常是语出惊人,像个小大人般,这才更令他放心,将清农医堂托付她手。
却万万没能料到,少女接下来将说出的话,几乎令他后悔,后悔当初放弃自救良机,转来救她。
“告诉我,小乐是谁?那个毁了我父亲的女人是谁?”
幻言一脸难信地看着那豆蔻芳华的少女,论是怎么看,都不觉这话该是出自少女之口。
“你要做什么?”
张之合眸光一抖,“我要杀了她,免得再叫旁人知了她与父亲的事。”
幻声用着他那奄奄一息的声音说道,“之合,那是你的亲娘。她十月怀胎生下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张之合沉着声道,“她,不过怀胎十月而已。你可知,家父育我足十三年矣,这十三年间,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我,为那个女人留下的这份耻辱,担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她若对家父有情,就不该如此害他,生下我来。若对我有情,就不该十三年来都不曾见我一面,让父亲一个人担着他二人犯下的错。”
不知是幻言气力将尽,还是被张之合一语刺惊。
她话完良久,幻言都没能回应。
张之合紧忙上前探看,见他仍睁着眼睛,眼珠在眶子间打转,虽然动作很慢,张之合摇着那濒死之人说道,“你快说,小乐是谁?”
她说得很快,生怕自己稍稍耽误了,就再也听不到幻言的声音了。
惊惧之余,幻言问出了句,“你杀心怎如此之重?”
“白陵张家祖训有言,张氏后人,不得与清农医者有所往来。凡与之往来者,遑论清农人抑或张家人,俱除之,以儆后生。我虽决计此番回白陵后,将少主之位传于三哥,由他出任下任君侯,但我到底是父亲的女儿,还是要听从父亲的教诲,张家容不得此女,我亦容不得任何人有损父亲清誉。”
幻言听着像是每个字都在嚼着血的声音,又惊又怕,生生担心,比起张云澜,眼前之女,更像魔罗,他反复后悔着,她到底是小乐那祸头的女儿,自己数月以来呕心沥血地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将一个女魔头硬留在世间吗?
“你——”
“你不必担心我,待我杀了小乐,自会以一死,来偿这杀母之过,报父亲养育之恩。”
“我传功力于你,不是让你去杀自己的亲娘,你要去找的人该是张云澜,当去想的事,是如何为令尊报仇!”幻言质了声。
张之合想也不想地回道,“父亲曾教导过我兄妹三人,人生一世,生死有命,但留清白之名在人间。他已经死了,即使我报了这仇,父亲也回不来了。但是小乐,她活着一日,父亲的耻辱便在一日。父亲于我,是世间最重要之人,比起报仇,我更该去全了父亲的身后名,免得他百年后,仍为人耻笑。”
幻言虚合着眼帘,“可惜小乐已经死了。”
“死?如果她真的死了,我一早问你时,为何不讲?”
看幻言眼皮半闭,未作反应,她急忙在幻言手背上拍了几下,“休想唬我,我只想杀小乐一个,你别逼我,将你清农全族医者都屠了。”
看他仍无反应,张之合愤地甩开幻言的手,侧过头怨了句,“哼,你当不说,就能护得住她吗?天底下,还没有谁,能逃得过我天作之合馆的那双鹰目。”
张之合正琢磨着,如何躲开张云澜的耳目回到白陵,回白陵后,又当如何开口,命陈雅安不生怀疑地去查探旧事。
“之合,别再去想小乐是谁了?你查到了又能怎样?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更会败露你的身世。”
张之合寻着耳后传来的声音,再回头看去,幻言彻底闭上了双眼。
张之合将他的两只手叠放在一块,在身边默守一日后,又用上近半月,才刨好土坟,让人入土为安。
她看着幻言留下的幻阴血经,发现数月下来,对那中内容,竟都熟悉异常,念及那时幻言舍命所得,遂将血经焚于他坟前,又掘来抔土,抹在脸上,以防被张云澜认出。
冒雪走出万仞山,路上仍是满脑思绪,想着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