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爵无荣 第6章 第六章：何处尘埃·其一

周危回忆时说，事情最早可以追溯到去岁最后一日，也是新年第一天。那天他和向琬在举霞访客，之后在街上闲逛，一直逛到快要午夜二人才慢悠悠的往回走。离家最近的村庄还有两三个人在放烟火，周危看到了之后上去和他们打招呼，得他们招待，周危自己也点了一个，回头看却发现向琬只是缓缓向前走，并不理会他。周危也没放在心上，反正师父走的挺慢，于是他跟在师父身后往回赶路。到了门口，周危准备跟着向琬走角门回去，结果向琬伸手挡在周危胸口，大声呵斥：“你是哪来的，闯到我家里想要干什么！”

如果向家老宅的一砖一瓦能言语，便会跳出来表示自己已经几十年没听过这种吵闹的声音了。

“师父你怎么了？”周危不解，但心中不安起来。

“什么师父！你是什么人！到底有何居心！”向琬素日平和，如今的怒火周危从未见过，可这怒火也来的没来由，于是周危只能再度解释：“师父，我是周危，您的徒弟。我是在空云山拜您为师的，后来跟着您来到老宅子修养的。”周危寄希望于这只是一次偶发的事故，因为在听完他的话之后，向琬的脸色平静下来，看着周危的脸愣了一会，然后说道，“长颀啊。师父老糊涂了，一时忘事了。长颀，现在天晚了，你回屋吧。”

“师父，我先送您回屋吧。”

向琬并没有回应周危的话，也没有理会还跟在他身后的周危，愣愣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向琬回到内室，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就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立刻就睡着了。周危不敢把他惊醒，把门关好之后就悄悄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过节那几天邓林回家去了，偌大的宅子里面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次日周危醒来，脑中却还想着昨晚的事情，于是赶快赶快穿衣起来准备去看看向琬，发现素日起在他前面的师父如今还沉沉地睡着。周危先去先去洗了把脸，然后到厨房生火煮饭。他忙活一通，端着简单的饭食出来时见向琬披着昨晚那件外袍站在屋檐下发呆。

“师父，吃点东西吧。”直到周危走近说话向琬才察觉到他，像往常那样和周危一块吃了饭，嘱咐周危年节的时候不用过于勤于修习，回空云山和元北、天光他们一块聚聚。

周危想着昨日向琬的反常举动，口上说请师父和自己一块回去，到时候请济长老给师父看看，是不是人老了有点糊涂了。向琬今年正好一百岁，这样长寿的老人世间罕见，而周危年岁尚小，历练不足，对诸多事情都难有自己的把握。

向琬说自己要到外面去逛逛。

修士们口中的外面就是普通百姓们生活的地方。他们大多数跟随一个王朝，并不不知道修士和祟鬼的存在。因为修士们常年生活在结界之内，日常也是修行和祓除祟鬼，也王朝百姓的生活大不相同，因此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说话习惯。

“师父要去哪，把弟子也带过去长长见识吧。”

“今早忽然想起来，以前过年会跟父亲母亲在外面的京城里面吃过炙肉，晚上睡觉时忽然在梦中想起来了便忘不掉那滋味。你除夕就没回去了，再不回去你父母亲友会不高兴了。”周危见向琬没什么大变化，便说自己明日回去，只差一天也来得及。向琬也不是难说话的人，于是同意带他同行。

周危以前也不常来京城，不大识得城里的路。向琬倒奕奕有神，带着周危在城里面走了起来。向琬走得很快，周危感觉跟上他的步伐很有压力，等到慌张的周危鼻子闻到肉香时，他已经站在一家饭馆的门前了。

掌柜见有客，连忙一边带着人往里走，一边推荐自己特色菜的炙羊肉。向琬一声应下，叫掌柜的再来壶酒。他们师徒二人边吃边聊，熟悉的感觉加上美味的菜肴暂时让周危忘记了自己进早在担忧什么。吃完结账之后二人回到向家，向琬直接回书房读书去了。向琬读书总是一读几个时辰不起身而且不喜欢别人搅扰，周危最了解这一点，于是趁此机会回了一趟昌合镇，正遇上家里的侄子吃完了饭在家门口点爆竹，他母亲坐在院门里择菜，听着外面孙子的动静。见周危回来起来，招呼二儿子进屋来坐。周危平日也尽力常常回来，所以与家中父母哥嫂也不是许久未见，几个围在桌边闲聊，直到吃了晚饭周危才起身，告知父母明日或许有事不能过夜。父母也体量。

周危回来时天色刚刚暗下来，但是向琬已经如昨日一边睡着了。周危稍稍放下心来，悄悄走回自己屋里。第二日他一如往常煮饭，出来发现发现向琬还在屋檐下站着。两人同桌用餐，向琬让周危回镇子上看看。周危刚想说自己昨日下午已经回去了，就听着向琬说自己今日准备到外面京城去找找从前过年与父母一同吃过的炙羊肉。

周危说：“师父把弟子一同带上吧。”

向琬同意了。

与昨日相同的路，只是在店里的是店小二而不是掌柜。他们师徒点了和昨日一样的酒菜，吃完结账之后向琬就回书房去了。这次周危哪也没去，一直在书房外的小院子修习，但是心不在焉，也无甚心得体会。晚上向琬也是很早就休息了。

再次醒来时周危心中惴惴不安。他今日是惊醒，睡了一夜却感觉尤为疲惫，连双眼都是泛着酸涩。他拿凉水在洗了一把脸，水冻得他深呼了好几口气。在去厨房之前周危想先去趟书房，发现向琬已经又站在屋檐下发呆了。他走上前去与师父问安，向琬回了他，然后说道自己准备去外面京城寻旧日过年吃过的炙肉。

周危道：“师父，炙肉吃多了也不好，咱们不去下次再去吧。”

向琬盯着周危：“你怎么又叫我师父，我不曾收过弟子！再说了我如今年方十七，只不过是多吃点肉碍着什么事了！”

“昨天我们已经吃过了，过年一不注意就会吃多了，还是吃点别的吧。咱们去城里转转，吃点素气的吧。”

“我和你同去的？咱们有这么好？你这么早怎么就在我家？你也住在这？我怎么没什么印象了？”向琬的脸色变得愈加阴沉起来，盯着周危让他给个说法。

“向老先生收留我在此修习的，这都三年了，咱们一直同吃同住的，你好好想想。”周危编了一套说辞。他的师父向老先生宣称自己现在十七，他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他一夜跟没睡一样疲惫的不行，现在连脑子也快要转不动了。

“你是我爹的弟子啊，我说怎么一天到晚在我家喊师父。大过节的他们都不回来，你怎么也不走啊。留在这干嘛？”向琬略迟疑，但他好像真记起来有这么回事，也没有怀疑。

“过年自然要会友啊，所以我这不就来了吗。我去厨房煮点早饭，吃完咱一块出去怎么样？”

“走！大过年的谁爱呆在这！你姓甚名谁，我向琬字怀琰，今年秋天要去空云山拜师求学了。”

“我名周危，字长颀。”

他们两个人在城里面晃了一天，晚上在客栈里面睡了一夜，第二天又在商铺里淘了几件好东西，等到天色都黑了才准备回去。周危累得不行，见向琬关门了才自己房间去。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忽然想起来邓林今天要回来了，也不知什么现在是什么时辰，换好衣服爬起来之后跑到向琬书房那，发现向琬正站在院子里面，和正在扫地的邓林说话。见周危也来了，邓林说自己先去准备早饭了。

“长颀，你看那丫头，呆呆的，一直对着我就喊向老先生。我问她是从哪来的，她说是自己想出来做事贴补家中，于是向老先生收留她。我看我父亲也看出来这姑娘头脑不清楚，认不清人才留下她的。不过她认得你，还真是奇怪了。”

“我听说她是突然变成这样的，外头的大夫也没见过，不会治，家里又艰难，所以老先生收留她至少给她碗饭吃。她说什么咱们就应什么吧。她虽然这样，但是其他方面都很好。”

“真是怪病，我从前还没听过。这也太可怜了。我回去翻翻书，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帮帮她。”说完人就往里走。

周危就在院子呆呆站着。他盘算着回空云山找长老们求助，但是现在的向琬是否还认得他们，他自己也说不准。不知道站了多久，邓林端着面汤走过来了招呼她，周危这才缓过神来，告诉她师父年纪大了，有时候会记不得事。邓林也没什么意外，说：“我知道，我们村里就有一个快九十的老奶奶。身体也硬朗，就是记不住人。前几天过年的时候我也去拜年了，去求求老人家的福气，她就突然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大儿子的女儿，还说一眨眼不见都长那么大了，而他大孙女就站在我身边哭笑不得。人老了都是这样的。”

向琬在书房里面呆了好久，好像真的一心一意在研究周危胡诌出来的病症，但这样他至少不会乱跑了，周危也安下心来。也许此时去找大夫看看比较好，或者找明斤和庞冥聊聊，自己的老师父真的老了，但是那一段时间，周危都选择相信邓林的故事，陪着记忆混乱的向琬在书房里研究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病症。

事态急转是在大约一个半月之后的清晨，周危因为修行昨日太累反而没睡好，天还蒙蒙亮就醒过来了，腹中空空饿得好像有人拿针再戳他的肚子，于是盘算着去找点吃的回来再睡会。他浑浑噩噩地往厨房走去，没想到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走动翻找的声音。原以为是邓林早早就起来了，推门进去，发现一个半扎发年轻男子端着烛台在小炉子上煮东西。

“什么人！”周危感到不安。

“长颀，是我，向怀琰。”

锅上不知在煮些什么，发出闷闷的声音。周危站在门口不敢动，看着那个身影轻快地朝着自己走过来。然而越近，越看得清楚，周危心中就越害怕，因为站在他面前的真的是一个面容十七岁的少年，五官和身量都和自己师父如出一辙。

“向怀琰？向琬？”周危磕巴问道。

“是我啊，怎么你还把我的名字忘了。我昨天翻书翻到半夜，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然后被饿醒了。我正准备煮点粥喝，你也饿了？我给你也来添一碗？你怎么了？”

“我就是，有点饿了，你帮我也煮一碗吧。我穿的有点少，我回去添件衣服，一会来找你。你好好守着灶台，小心烧火别把锅烧糊了。”

周危甚至没来得及听那个少年到底说了什么，赶紧跑到来到邓林屋门口，急匆匆地敲门把邓林弄醒来，略不高兴地开门问他一大早吵吵闹闹地为了何事。周危扯谎说他和向琬准备在院子里面试验新的法术，恐会误伤邓林并非修行之人让，让邓林即可启程返家。邓林说自己已经在向琬那里学得了名叫山术的法术，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但是见周危如此坚持，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成果，一怒之下收拾东西从后门走人了。送走了邓林之后，周危才快速赶到书房，站在门口就见着那个白发老人披着衣服趴在书桌上一动不动，像是太困了，睡着了。

周危悄声走到向琬的身边把他的身体扶正，俯下身子看着这个老人。他从十七岁拜向琬为师，几乎日日相见，如今已经五年。这些年，他不少在外与祟鬼战斗，所以在他看清那个少年人影的那一刻，一个猜测就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痛苦不已。

在修士界鼎鼎大名的向琬长老，去世之后变成祟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