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爵无荣 第4章 第四章：火树银花

空云山下昌合镇的西码头走修士，因为修士的船可以在得到允许之后可以进入结界，而通关的机巧就是信物。那日举霞的修士前来邀请空云山众修士时，给了掌门裴玄镇一枚深色木纹令牌，而这令牌如今安然挂在船的前方，随着水流声前往举霞。

明斤和穆凝在客栈吃饱后回到空云山时已是当日下午，而他们要在月上树梢与众人会合，准备前往举霞。略有修为的修士身上都会有一枚佩囊，此物看起来只有手掌大小，但是内部可装下数不尽之物，修为越高可装物品越多。明斤回家之后，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放到佩囊里面，就急急赶往码头了。

船夫名叫马骥，今年五十五岁，瘦瘦高高，面容被晒得很黑，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老一些。他原本是外面的樵夫，二十六岁夏天背柴下山的时候被祟鬼袭击，幸而被路过的空云山修士所救，因此决心报答恩人，于是来到空云山。他为人亲和，山中修士大都认识他，但他不爱读书识字，所以学不成高超法术，只是在隐约朦胧中继承了渡船的法术。

寻常修士们出行不必时时依靠摆渡，像穆凝和明斤一般都是使用风术来去自如，而善于使用水术的修士们可以之间在水面上行走。只是如今是应举霞城邀前来，所以必须使用正式一点的出行方式。一行几个人都踏着水面跑到举霞城，虽然也可显得空云山众修士实力不凡，但总显得不大庄重。

明斤去时已经算晚。船静静靠在水上，马骥站在岸边和三个人说话，旁边还有两个人正拿着碎石打水漂。打水漂的二人都是一般打扮，远远看过去还真分不出来是谁。一人转身欲在地上找些趁手的石块，便发现刚刚赶来的明斤，于是朝她挥手：“天光！”

空云山分为掌门处、武宗和药宗三处。与明斤说话的人名叫梅冲字元益，是药宗宗主济桢的弟子，而明斤原本是武宗长老杜格文的弟子，现在跟着武宗的宗主穆凝学习。梅冲虽说不是明斤的同门师妹，但是孟谷书院的规矩是让老弟子看管新来的弟子，而梅冲当时正好归明斤负责，于是二人关系更为亲近些。梅冲旁边站着的是迟惠，他早梅冲一年进入孟谷书院读书。他天生一股才干，容易与人相熟，虽然是明斤的师哥沈度带着的，但是现在与杜格文门下的所有弟子明斤都相熟。

“人都到齐了，咱就上船吧。”马骥说。

“就咱们三个？”明斤略吃惊。赴宴之事是掌门安排人办理的，武宗的修士们需要长时间在外面祓除祟鬼，晨兴而出戴月而归也是常事，因此对于这些安排不大熟悉。

“元熙师姐要守山，元北师哥本来也应该来，但是昨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被掌门派出去办事了，刚刚问了掌门，掌门说他还没回来，等完事之后就回来找我们。其他人也要在长老们离开时各司其职，所以就都来不了了。连长老们就只来了裴掌门、穆长老、师父、杜长老还有容夫子呢。不过咱们毕竟是去赴宴的，虽说热闹是好事，但是去的人太多了反而也不好。”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登船。

这小船一共上下两层。一层摆着棋盘，容劭和杜格文对弈，穆凝观局，济桢和裴玄镇开了木窗坐在一边品茗。船头是马骥驾船。弟子们都在上层。虽然耳边可听见水声，目光也可见万物转动，但坐船也非走寻常水路，只是在众多结界间穿梭，偶尔才能在真正的流水中行驶。

明斤上了二层走到二层最前端，低头看见船头有一根香，这香就是此次路程的总长，香尽则靠岸。二层比一层窄一些，但是高一些，也摆着一张茶桌一张棋局。明斤顺手拿着一本棋谱，对着棋盘走步，梅冲不擅也不爱下棋，就坐在一旁看，有时还需要明斤给她将给此步是何意思。迟惠因为要去参加比武大赛，一直在一边静心打坐，希望等在这几天之内实力有所猛增，一战成名。

盛丽宴一共五日，后日是第一日。第一日上午便是盛丽宴的宴席。举霞的歌舞一直是三家第一，又是如此盛大场合，到时定可大开眼界。比武大会在第一日下午开幕，而对决选手的名录要在比武台外才能看见，因此迟惠紧张中又带点不安，打坐时也会悄悄大呼气，显然打坐的效果不大。空云山只有迟惠一人参加，他有心要为空云山争面子，于是这一整段时间都比往日严肃认真。山中诸人为了给他排解，都拿杜格文当年的经历与他闲谈，让他不必过于在意，这说不定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大戏。

“其实事情还没那么简单，”明斤放下棋谱和梅冲闲聊，结束打坐的迟惠坐在明斤对面也听了起来，“我听陈端长老说，当初举霞城改了比武大会的规则，只允许尚未出师的弟子们前来参赛，还是因为当初举霞城有几位小姐玩笑说，要在当时的比武大赛的前三之中寻夫婿，如今的举霞掌门青睐的女子也在其中，于是举霞掌门想着一定要夺得三甲。谁想到师父从半路杀出来。而且当时师父当时已经成亲多年，要是那些小姐玩笑话说到底，那非得惹出一庄麻烦是不可。”

“怪不得，”迟惠笑了笑，“举霞是少算了咱们孟谷书院弟子之众多，二三十岁才来修习法术的也有人在。”

三人正说说笑笑，忽而从外面传来马骥的声音，告知他们举霞城到了。明斤把窗子推开一道缝隙，看见外面已是与空云山不同的水乡风景。三个人赶快起身，跟在容劭的身后下船，迎面碰上前来迎接的几位举霞城修士，其中一位站在最前，笑着开口道：“在下是举霞城修士祁甘雨，今特奉掌门万遐长老之命前来恭迎众位贵客。”

此人还在和裴玄镇往来，其余诸人都在一旁细听着。因为已经日落，一行人很快前往安排好的屋舍。因为掌门开口可以让几位弟子们住在二层，而且可以自己选择空屋舍，于是梅冲拉着明斤住在自己隔壁，为了方便之后与明斤一块出街闲逛，只是被为他们三人引路的举霞城修士提醒：“盛丽宴开始之前城中暂时宵禁，还请二位白日再出去游览城中景色。”

第二天早起，三弟子吃完早饭后先去看了看比武大会的会场。擂台已经搭建好，大约有一成人高，就等着各位上台比拼。选手名录已经张贴在近处，两排人围着看，他们三个也去观摩一番，但是都不认识迟惠第一战的对手。

比武大会从第一日下午比到第四日下午，将从百来位选手中选出前十。举霞城家大业大，前十都有暂且不知为何的礼品，这些神秘的宝物也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迟惠不敢松懈，于是与明斤和梅冲分手，准备找个地方自己练功，因为明斤的修为远超迟惠，而梅冲又不擅与人交手。明斤感慨要是庞冥在这就好了，一面又忍不住猜想：“到底什么事要瞒着别人，这好几天了都没办完也没个音信。”

明斤亦有私事。明斤的父亲明式玉是空云山的修士，而母亲邵著则是出身举霞，十七岁时离开举霞，来到空云山拜鼎鼎大名的前武宗卢缨长老为师。空云山如今的晏君猷长老是卢缨的关门弟子。邵著与兄长邵节相差四岁，父母双双病逝，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因而每每逢年过节，邵著夫妻二人都带着明斤回到举霞城。夫妻二人在七年前，明斤十四岁时的一次祓除行动中为祟鬼所害，一同离世，远在举霞的邵节特地跑到空云山，要带明斤回自己家照顾。一是明斤自己不愿意。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这点邵节也无法否认，而且她下决定要好好修习法术，离开空云山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二是卢缨也出面表示，自己会从空云山搬到昌合镇照料明斤，不会让明斤因为父母离世而缺衣少食被人冷落，邵节这才作罢。但邵节不是修士，不能常常穿梭在结界之间，于是嘱咐明斤要和往常一样常常到举霞来，明斤也答应了他。这次到举霞城来参加宴会，明斤也提前送了信，说自己准备来拜访舅舅舅母，只是邵节自小跟着师父打铁制作兵器养家糊口，这段时间带着徒弟到外面去上工去了，不在家，两位表哥也都在田里忙着耕种，因此此次前来只能得见舅母和两位嫂子，以及大表哥家的五岁儿子邵迈和二表哥家的三岁女儿邵进。

梅冲因从未来过举霞城，无论什么地方都觉得有趣，但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逛就没什么趣味，所以跟着明斤一块来了，只是一直在村外转悠赏景。家中大嫂有孕五个月，舅母和二嫂都还要忙着家中琐事，明斤与他们叙过家常之后，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到街上去逛逛，给家里省点事。正巧梅冲也逛完了，于是明斤拉着邵迈，梅冲带着邵进在举霞城的街上转悠。

因为盛丽宴的关系城中许多外来的修士，因此白日街上的商户比起年节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四个人光是看街上不同寻常的衣着打扮都看得眼睛发酸。两个孩子一到街上就冲着自己想去的地方，大的要吃东街李师傅家的梅花酥，小的想要吃烤饼子。路上他们经过举霞书院门口，只是大门紧闭，但是从旁边的巷子绕道时听到里面修习之声。虽然不知里面众人在做何事，但能听见挥舞时惊动的风声。认真训练的人总是逃不过饿肚子，大概是中途歇息，明斤一行人还没走到巷末，就听到院子里面传来重叠交错的“好想吃饼子”的声音，然后被一个声音震住了，遂不再作声。

梅冲玩笑道：“咱们一会儿买完饼子，再从这里借道好了。”

孩子们也不能常常到街上来逛，于是一边吃，一边跟着带着明斤和梅冲走来走去，直到正午的太阳过去，他们也走累了，才准备回家去了。明斤买了一篮子鸡蛋一道带回家，因为来时也不知道嫂子有孕，权当一点心意。在空云山当修士，虽然死生在一线之间，但是好在手头较旁人宽裕些。但舅母从小看着明斤长大，也知道他们修士在外艰难，临走的时候多送了明斤两步，嘱咐她“一定要保重”，“天还没热起来多穿点”，“平日多吃些饭”等语，最后送到村头，还是不免落下泪来。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裴玄镇一到举霞城就告诉他们几个，落日之前要回到住所，而且明日宴会开幕更要早起，所以明斤与舅母辞别后，就赶快和梅冲回去了。第二日，三弟子穿着形制相同的礼服出席了举霞城祭坛的仪式。在掌门万遐的带领之下，令官在大殿之上诵读文章时，众人敬颂修士们的共同祖先，随后是巍峨严肃的祭祀舞蹈，有一组十人组成，身着衣裙，在轰鸣的鼓声之下开始向先辈献舞。祭舞很长，换了三组人跳了约半个时辰，随后万遐亲自走到祭坛中央，这宣告了此次祭礼结束。

迟惠人在心不在。明斤对舞蹈本身就很感兴趣，此时目不转睛欣赏起来，倒是梅冲此二人的关注都不一样。她在欣赏第一组舞蹈时，一眼相中其中领舞的男子，因此视线一直聚集在他身上。没想到第一组舞结束他就离开，之后的舞蹈也未曾出现。身在祭祀现场，行为眼神均不能轻易动作，梅冲只能失望地看到舞蹈结束。祭礼结束后很快是午间宴席，迟惠因为担心时间过长与裴玄镇请辞，明斤觉得菜品颇好颇丰，吃得津津有味，吆喝梅冲尝尝自己碟中的菜品时，却发现梅冲略有苦闷之色。

“元益，你怎么了？”

“天光，你刚才有没有仔细看舞蹈？”见明斤点头，梅冲又接着往下说：“第一段舞的领舞男子格外俊美，我便多留意他两眼，谁想之后他再未出现，我心中不爽快。”

“住所的举霞修士说，此次舞者都是举霞的修士，领舞的三位更是各位长老的弟子。不是还说今日傍晚在水边，为三家来客弟子设了宴席嘛，你要是真心想在再见他，去的时候留多留意一些呗。实在不成找住所的修士们打听打听，说你想要找那领舞之人学跳舞。。”

“对了，下午还有水畔集会。”听着此话梅冲也开始多动筷子。

明斤不能随意走动，吃饱之后又坐了许久才等到宴席结束。回到住处之后她把礼服换下来，在床上躺下，立刻就睡着了，再一睁眼就是许久之后。明斤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床上躺了一会儿后，听到门外的敲门声和呼唤声她才起身：“天光，你在吗。”

明斤听得是梅冲的声音，起身开门的途中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渐暗，较之寻常的霞光万丈，今日浓淡不一的清水蓝成为天的主色。空中只有浅浅流云，其中可以寻觅朦胧的月影。

空云山的旗帜绘着太阳神鸟三足金乌，即便是日暮，明斤也希望是太阳余晖环绕天边。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想再睡一会，还是又想喝口水，又想给梅冲开门，多件事堆叠在明斤的心头，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如天边的流云，平淡却无法消散。

沿着岸边向着水中修起一圈方形石台，在最近水处的大台子上建起一个黑瓦的方形亭子，亭中摆着一张长桌，明斤和梅冲到的时候，已有许多人坐在亭中饮茶闲谈。

水岸一道栽种高大的柳树，而岸边桃树长得更好，她们二人逆着微风走来时，已与许多花瓣侧身而过。靠近时，发现其中一株尤其高大，宽大的枝干把亭子上方的梁柱盖了一半。如今桃花开得最胜，端着杯子走出亭子时，一不注意便有桃花一瓣飘落在茶水之上。将花瓣挑出，将其落入水中，低头一看，靠近台子的睡眠几乎被飘落的花瓣铺满，正顺着水流缓缓流走。

梅冲步伐轻快，很快半个身子走在明斤面前。明斤跟上她，睡醒之后精神也逐渐上来，准备加入到这场集会中时，走到亭中时发现站在平台一侧扶手边的一人尤其眼熟，她端着茶杯走过去时，正巧遇到那人转过身来，明斤发现此人正是孟生。

孟生也没想到会在短短几日之内可以再次遇见明斤。她鲜少出门走动，此次集会也不认识几个人，如今看到只有一面之缘的明斤心中也略有安慰。二人简单聊了聊，明斤得知孟生此行也要参加比武大赛，只是今日很早就结束比试，然后才来到这边集会。孟生的师父正是会城的现任掌门苏奂，只是苏奂身上有旧疾，不便出行此次带领会城诸人前来赴宴的是苏奂的大弟子韦静。

“师父对师兄寄予厚望，会城的几位长老也都希望来日师兄可以继承掌门之位，延续会城基业，他也格外辛苦。我此行前来只是参加比武大会，已经比师兄轻松悠闲不少了。若是师兄有机会参与比试，他一定可以顺利拿下第一，不会辜负师父的厚望。”

明斤原本没细想，以为孟生和迟惠一样，因为来单打独斗所以心上有压力，所以想要说几句玩笑话劝解她。但是看她心事重重，也不大愿意与自己对视，明斤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打岔问起洪钧育，“我师父说洪长老是会城的前任掌门，若是韦师兄一人辛苦，何不求洪长老赐教。前几日几位修士在外修行遇险洪长老尚且都能及时赶来相助，若是培育掌门后继，想来洪长老也不会推辞。”

“师爷他常年闭关修行，不见外人。除非他自己主动出山，哪怕是师父本人和各位师叔也见不到师爷。那日遇险，我也没想到师爷居然会忽然出现了。回去后被师父得知此事惊动师爷，我一开始担心的不行，好在师父没多问，我才逃过一劫。”

“玉成，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既让当初苏掌门原意收你为徒，自然是把你和你的师兄一样看待。我记得苏长老能成为掌门，也是会城众多长老一致推选，能如此可不容易。你若是和苏掌门开口聊聊，或者找师兄帮忙，或许能让你们师徒二人更好相处。”

只是孟生本人也不大愿意继续商谈，明斤想着孟生心中必有无可奈何之难处，也非自己随便两句话便能化解，正巧此时申白也来了，三个人一道说了些别的内容，把今日时光打发了。

水边设宴，原本就是借着日暮美景让各位来日宗门栋梁认识一番。等到天色将暗下来，为了防止夜晚水边隐患，负责的空云山修士敲了敲挂在屋檐下的小钟，劝各位先行回去，来日有机会再聚。孟生见着时间不早了，就和明斤告辞，说自己还要准备接下来的比试。

迟惠结束比试之后也赶了过来凑热闹，听梅冲说她此行的目的便帮她找。他二人在衣饰相差不大的举霞城修士中喝了好几杯茶，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叫段叔旋的修士。可喜的是梅冲与他也聊得来，不可喜的是迟惠与段叔旋更是相谈甚欢，聊到集会结束，二人决定共赴酒楼把酒言欢，倒把梅冲扔了下来了。闷闷不乐的梅冲见街上挂起彩灯，想着裴玄镇说这几日会城也解了宵禁，他们可以晚些回去，于是决定拉着明斤走远些，多赏赏花灯多降降火气。

黄红色的灯光勾勒出了举霞几条主要街道的轮廓。夜晚的街头依然有很多小食贩售，还有些胃口的二人在路边吃了碗面汤买了烤饼子，逛得有些累了之后准备返回。街上的人愈来愈多，明斤和梅冲在其中也发现了几个刚刚在水边集会上相熟的人，短暂问好之后各自前行。明斤不想与人碰撞，于是尽力躲避，直到一个人轻轻撞到了她的肩膀。

“你无事吧......”见此人有些站不住，身子将要前倾倒下，明斤赶忙扶住此人一条手臂，梅冲见状也转过头来。等到此人一抬头，明斤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与红丝纵横的双眼，心中一惊，“长颀你怎么了！”

此人是周危。他前几日在京城街道与庞冥是偶然相逢，而今日他是特地到举霞来寻明斤一行人的，能很快在街上找到她是在是万幸，开口道：“你跟我来，有人受伤了，我现在救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