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尔只听耳边霍霍掌风乱响,桃伯桃的心跳就在她耳畔,她整个人被他护在怀中,忽然,他闷哼出声,有血溅落千秋尔脸颊,她还没抬眼,怀中又滚入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千秋尔看了眼那七彩流光的珠子,抓在手中抬起头,见远处那参天大树挥舞着百条锁链,而树干上正嵌着一具狰狞干瘦的尸体。
正是檀公。
此时他双目猩红,笑容邪狞而疯狂,指挥着巨树挥舞铁链,牢牢盯着千秋尔攻击。而桃伯桃作为在场最高修为,自然是将她护在自己这里,带着她左右闪躲,却还是被一品天师的修为打得渐渐无力支撑。
千秋尔心下骇然,神情却意外的平静。
她把起明珠放回桃伯桃怀里,摸了摸他被铁链鞭伤的左脸,那艳丽的脸容流出两条血道,看着格外邪气,何况他总是飞扬无谓地笑着。
桃伯桃衣袖翻飞,怀抱她在百条锁链的狂影中身形忽闪,浑身已有多处鞭痕,他低眉一笑,对千秋尔道:“小冤家你看,我又为你出生入死了。”
“哈哈哈哈!”树干上的檀公锵锵然大笑,各色彩光经由树皮脉络汇入他身体,“我既在此蛰伏百余年,难道没有后手退路吗?你们还是太小瞧我了!”
“尤其是你!”檀公目光凶戾直射千秋尔,百条锁链齐动鞭来。
原来这巨树中封印了大量凡人与修士的元神与精魂,是檀公为了这一招回魂之术提前所备。
“刺啷!”段凌霄与陆歧真各执长剑、玉箫拦阻锁链,可这一品天师的修为岂是他二人能敌,只听嘭然两声,二人腾空狠狠坠落。
跌倒之际,各自手捂心口呕血,竭力想要爬起,却还是力不从心,这时,那铁链竟捆住两人脚踝朝树干拉去。
檀公猥琐的笑声响起:“你这婆娘虽然恶毒顽劣,但眼光是极好的,为我送来这三个极品,看来我选美只挑女子还是狭隘了些,唉,只不过男人大多桀骜,不似女子好骗啊。”
“哦,不对,今日见了你,我才知晓外面早已变了天,如今的世道竟还允许你这样粗俗疯癫的婆娘活着!”
陆歧真与段凌霄翻身挣扎,奈何铁链上禁制强大,只能被生生拖拉过去,而那檀公抬手,手指化作枯木,陡然延长,就要抚上二人身体。
“敢动他们,你要死!”千秋尔暴喝。
那枯木手指顿住,堪堪停在二人上方。
千秋尔推开伤痕累累的桃伯桃,凌空跃起。
她一离开桃伯桃,那些迅猛狠毒的铁链嗖嗖过空,尽数追她而来,与对付男人的留有余地不同,射向她的铁链皆是不留情朝着致命处而去。
“噗滋!”千秋尔一个闪身不及,左肩被铁链狠狠贯穿。
“尔尔!”
“小千!”
桃伯桃看了看两个撕心裂肺狂喊的男人,觉着这一幕真眼熟,还是闭嘴了。
檀公见铁链刺中她,喜不自胜,锁链带力,将她往树干拖来,他现在回魂尚未稳定,还不能冒然脱离大树。
千秋尔一跺脚站稳了,这足底重重一落,一股澎湃威压涤荡开来,陆、段二人还在愕然,却听又是嗖嗖两声破空,有石子飞来,击中二人后颈。
二人意识旋即昏沉,晕了过去。
桃伯桃见状大喊:“不可打我,我是绝地反杀,坐着就能打败这老丑物的呢!”
千秋尔击昏两人便是不想暴露自己,听桃伯桃此番言语,嘴角抽了抽——抢功还上瘾了。
“你敢说我是老……”檀公大怒,余出十条铁链朝桃伯桃飞来。
桃伯桃莲红身影忽前忽后,宛如翩然飞舞的蝶,虽然会被铁链擦身喷出几点红血,却总能危险躲开。
千秋尔掏出一把丹药服下,双手快速捏诀,每当有铁链朝她攻来,都被她身上一层灵力护罩弹飞,而那根穿透她肩骨的锁链纵然能拉动她两寸,却也被她跺脚定住。
只是较之上次对付檀公,千秋尔这次还未完全施术,身上便已天女散花似的鲜血喷溅。
“小祖宗,你还是停手吧,我带你走!”桃伯桃落到她身侧,语气急切,“我看明白了,这老丑物无法离开大树的攻击范围,我们逃走就可。”
反正起明珠也拿到了,他不愿千秋尔打昏自己的缘由,除了那明面的借口,另一条则是为了自己能够清醒看护她。
千秋尔凝望树下两个昏去的男人,道:“我不会走的。”掀眼看向檀公,大喝,“我今日定要杀了这畜.生!说今日就是今日!”
狂风涌动,巨树折腰,四周威压弥漫成空气,压得人难以呼吸,桃伯桃单膝跪地,皱眉吐出两口血,再难以支撑地倒下。
而千秋尔终于调动出两成被封印的修为,眼尾飞红,左脸浮纹,只是此时的她早已又成血人,于啸风中鲜血四溅,一双眼却灼灼凶悍,盯视着檀公朝前走去,抬起血手,意图一掌轰断巨树——
“停手。”一只手按住她,耳畔落下一道宛如高山流水的声音,虽只两字,清宁的韵味却久久不散。
千秋尔怔然侧头。
悲悯庄严的男人站于她身侧,冷白手掌包住她殷红的血手,淡然低眉,琥珀色瞳仁浅浅落向她。
判官肃灭,终于来了。
伴随肃灭而来的,还有阵阵雷电天罚。他身为判官,天罚自不会落向他。这就是千秋尔所要的。
她提前抓牢肩头的锁链,一转身,握住判官的衣袖,大喜:“肃灭仙君,好久不见!”
肃灭瞧了眼袖口上脏污的血手,瞥过她谄媚的笑脸,语气淡然:“镇符便是为镇压罪仙,你擅自破封,是要再受一次剑指吗?”
千秋尔单是听到“剑指”二字,身体便抖了抖,一手捂额,摇头:“不不,不敢!”
“啊啊啊——!”身后传来檀公撕心哀嚎。
那本该劈向千秋尔的天雷,因为她在判官身前,天雷察觉仙人气息而微偏移,只能打向她身上的锁链,而雷电顺着锁链蜿蜒去往树干,便一阵阵涌进檀公体内了。
可千秋尔并没因此完全无伤,她紧攥铁链不让檀公收回,咬着牙强撑部分雷电入体的痛楚,紧闭的双唇不断有血迸出,很快染污了整片下颌。
肃灭看了眼凄惨大叫的檀公,再低眼望向面前沉默发抖的姑娘,心里有熟悉的酸痛。
从前她便是如此,带着狡黠又痴傻的笑,好像从不知觉痛。
“乐尽,速速停手,否则,剑指惩治。”肃灭冷厉开口,玄色衣袖抬起,握住她肩后的铁链。
他这么一握,那天雷察觉仙人气息不敢涌来,便尽数朝着树上的檀公而去。
千秋尔心想檀公肮脏的生命竟也顽强,听这雄浑的哀嚎便知杀了他还要几道雷电。她脸色煞白,一开口便有血喷出,强忍着咽回去,却又从鼻腔射出。
千秋尔头晕眼花,看不见也没察觉背后肃灭的手,只单纯觉着自己撑不住了,不再多顾忌,脚步一趔趄,朝前撞入他胸膛。
察觉他僵硬想要后退,竟一捞他腰带攥住,不给他退后机会,身子一歪,彻底倒入他怀中。
“放开!”肃灭低喝。
“嘿嘿……”千秋尔虚弱眯眼,浑身血水喷射,讨好地笑道,“我好久没见你啦,想跟你叙叙话,我们从前很好的,不是么。”
肃灭怎会不知她此时只是为了利用他,她赖在他怀里,那么铁链上的雷电便不会传入她体内。
肃灭冷声:“我与你有何好说,我此番前来只因你触犯天规,既然你不知悔改,那就我亲自修复镇符。”抬起两指,朝她心口按去。
千秋尔抬手,血污的手心包住他伸来的两指。
她意识昏沉,也没思忖,自己这缓慢的抬手,是如何就能拦下九重天判官的。
她颤巍巍笑:
“嘿嘿,别这么凶,很容易没朋友的。我问你,天宫近来如何,我被贬下凡,好运仙君是否高兴极了?他如今还骑猪吗?司命可有继承我的衣钵去捉弄他?还有啊,我的桃花林怎样啦,姒坤喜欢做鲜花饼,你看着她点,千万别让她把我的林中的花儿薅光了……”
肃灭沉默片刻,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才欲开口,却见面前人忽然推开他,笑嘻嘻朝他挥手:
“判官大人,我再不敢了,您请回吧。”
原来身后檀公的呼嚎已渐虚弱,千秋尔不需天雷再助,她抚平体内镇符,变回四阶小妖,那天雷也就随之消失,因此,不需判官挡雷了。
“下次再犯,绝不轻饶。”肃灭冷然看她一眼,化光遁去。
千秋尔诧异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没想到他真就这么轻易走人。
她嫌恶地扮了个鬼脸,又忍不住心头发寒,暗暗佩服自己实在大胆,竟敢借判官挡雷,好在他穿着一身玄衣,就算被自己的血染红了也看不太出,这才没有发脾气吧。
肃灭离去后,被他施术击昏的桃伯桃率先醒来,陆、段二人随后清醒,就见千秋尔捂着膝盖,艰难地慢吞走来。
她走了五六步,稍微停下,掏出一粒丹药服下,又继续走来,快要临近地上焦黑的檀公时,这才摘下铃铛,金光化刃,举起匕首蹒跚靠近。
这一幕着实怪异好笑,她就像个古稀老妇,风烛残年,步履艰难,还要执着去杀人。
“噗嗤。”桃伯桃趴在地上,重伤难以动弹,却还是抬起虚弱的小脸笑起。
陆、段二人尝试爬起身,但四肢百骸疼痛难当,膝盖才抬起,又重重摔向地面,二人内心不禁叹服千秋尔的顽强。
檀公接连两次替千秋尔品尝天雷,此时只有一双眼珠能动,看她如此走向自己,气得龇牙,但牙齿也是被天雷劈黑了的。
千秋尔来到他身前,弯唇一笑,故意朝他露出自己洁白的贝齿,握刀的手臂抬起,便要落下——
“老子不是那么好杀的!”檀公一声怒喝,翻身躲过匕首。
千秋尔一惊,呀了声,举起匕首再度刺去,檀公又是一滚,两人你追我赶,就当千秋尔快要刺到他鼻尖时,檀公忽然用力推开她,黝黑的手掌朝空中一抓,撕开一条裂缝。
“空间裂隙!”千秋尔立刻认出。
九州里掌握空间术的实在少有,这檀公既能修到一品之列,定是有些本事在身的。
檀公拼劲最后一点残余修为撕开缝隙,双足发力一蹬,滚了进去,只是他现在确实虚弱,裂缝并没在他进去后立即闭合,而是缓慢了三息。
但三息已足够紧迫。
千秋尔知晓若是此时丢了檀公踪迹,这家伙狡诈难杀,蛰伏百年,她不定能再找到他,到时不知暗地里又被他伤害多少无辜生命。
“你姥姥要杀的人,还从没失手过!”千秋尔暴喝,青丝飞扬,人已跟着跳进裂缝。
“尔尔!!”陆歧真不知从哪迸出一股气力,本是如何也无法动弹的身子,此时竟迅疾追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千秋尔大惊,忙将他向外推:“安安,这空间隧道磁场混乱,你体内灵息本就不稳,不可进来!”
陆歧真眼中带泪,只牢牢攥住她手腕,固执喝道:“你是死是活,都不可丢下我!”一咬牙,提气跃入。
裂缝彻底闭合。
晚他一步赶来的段、桃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裂缝消失,视线里最后一幕是陆歧真紧抱住千秋尔。
……
裂缝内一片漆黑,千秋尔耳尖一动,听见前方重浊的脚步,握住陆歧真的手,“来,快去追他。”
这一拉,陆歧真竟没能站起。
他方才是被体内巨大的恐惧催发,害怕看见她消失眼前,这才逆天迸出力气追来,眼下双膝虚软,头晕眼花,再无方才的矫健了。
千秋尔咬唇,有些为难。
“好……好……”陆歧真知晓不能拖后腿,哪怕膝盖多次落地,还是强撑着站起身。
千秋尔道:“我来背你吧。”她还要追人呢。
谁知听到这话,陆歧真忽然有了力气,拉着她就往前走:“你在说什么。”
千秋尔在黑暗中讶异地眨眨眼,随后,想到陆歧真最是敏感自尊,起初受她照拂就多有羞窘,更别提此时两人都受伤,她一个姑娘竟还主动提出背他行走。
千秋尔不禁记起,自己还曾扛着段凌霄到处跑呢。她虎头虎脑,是不在意这些的。
“呀,他就在前面不远!”千秋尔听到檀公艰涩的脚步,拍手欢呼。
陆歧真听她雀跃的嗓音,真诚发问:“尔尔,你……你怎么如此有精神的?”
千秋尔舔了舔匕首,嘻嘻笑:“因为我马上就能亲手杀死这老匹夫了啊,一想到他会怎样惨死在我手中,我就嘿嘿嘿……嘻嘻嘻……咯咯咯……”
她恐怖的笑声盘旋在黑暗中,檀公脚步清晰顿了下,紧接着,再无顾忌,急忙扯开出口,打算迅疾闪身,把二人永困此处。
千秋尔早料到他会有这歹毒念头,故意用笑声激他快些行动,毕竟自己也快支撑不住了。眼下,见前方白光才露出半点,便一下拉起身边的陆歧真,身形如电,疾速追去。
好在她行动快,这次的裂缝只开启一息,但凡慢半步,她都要与陆歧真被困住。
檀公落地便仰天狂吐一口血,他用尽修为调动空间裂缝,谁知这妖女打不死般的,竟又追了上来。
三人落在一处树林河边,碧日晴空,雀鸟啼鸣,周围毫无人踪,很是平静安宁。
“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啊!”檀公绝望大喊。
千秋尔与陆歧真双双倒地,来到这光亮处,陆歧真才发现千秋尔脸色青紫,嘴唇发乌,那个方才在黑暗里欢笑的姑娘,竟是比在场两人受伤还要严重。
千秋尔用手背粗鲁抹了抹嘴角血,含笑盯着檀公:“送你去黄泉的妖怪啊。”单手撑地,站了起来。
檀公惶恐大喊:“那些人是自愿为奴啊!真不是我逼迫的!”
清澈的河水叮咚流淌,树涛苍翠随风摇摆,天地静谧。
陆歧真看着前方。
他心爱的姑娘一身血红,跪坐河边,匕首一次次高举落下,反复捅入那矮小老头的胸膛。
“人人生来自由,这个世界在哪里错了。”她低喃,匕首带飞的血溅落脸颊。
良久,她仰起脸,凌乱的长发在空中飘荡,鹅蛋脸血点斑斓,猫眼恍惚而寂寥。
“尔尔……”一道虚弱的轻唤响起。
千秋尔回神看去,陆歧真已起不来身,艰难在地上爬动,向她缓缓靠近过来。千秋尔才想说话,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双眼一翻朝后倒去。
——她强撑至此,只为杀檀公,这事一成,体内积压良久的痛楚陡然暴泄。
陆歧真大惊,用力伸手,拉住她赤红的五指,坐起身,把她抱入怀中,摸着她呼吸微弱的脸,泪水扑落:“尔尔,你,你……”
千秋尔有许多话想说,可如今连开口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只能颤抖着唇,说出最重要的一句话。
天地风声太大,陆歧真急忙俯首,贴近她裂开的嘴唇,听那低微的气声。
“我……不会死……”话落,她手掌一垂,双眼紧闭。
陆歧真瞳仁放大盯着她垂落的手,呆呆维持着低头听她话声的动作,他的耳朵离她嘴唇那么近,那么近啊,所以,他清晰感到——
怀中人已无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