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歧真低下头,语气急促:“尔尔,这都是我的问题,是我有问题!你……”猛然抬眼,对上她目光却又立刻垂眼,“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求能让你好受些。”
可这串言语过后,面前仍是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她的声音徐缓响起:“其实我看到过……”
这一句话又不见下文,陆歧真迟疑抬眼,看向他。
千秋尔吸了口气,道:“我看到过,你与我牵手后会去洗手……之前我没多想原因,如今,”顿了顿,笔直盯他,“你就那么厌恶我的触碰吗?”
原来她看到过,陆歧真如坠冰窖,身体僵冷。
千秋尔道:“陆歧真,你是不喜肢体接触,还是厌恶我的触碰?我们在一起的这八年来,都是你在做戏吗?你心底一直在忍受我,是吗?!”
“你究竟为何与我在一起!我就这么让你恶心吗!”
“是我让你恶心!”陆歧真霍然抬头,与她怒目对视,两人皆瞪着发红的眼眶,泪水淌落,“不是厌恶你的触碰,而是替你厌恶我的触碰!”
“……什么?”千秋尔愣住。
夜风吹起他的青丝,美玉面容,泪光盈盈,这般惹人怜惜,可他神情却是倔强阴郁的。陆歧真狠一咬唇,血淌下颌,口吻中带着自暴自弃的决绝,
“我的身体,你不是最清楚!”
“秽气缠绕我全身经脉,就在这具皮囊下!”陆歧真猛地扯开衣襟,冷喝,“这具似乎不错的皮囊,内里早已腐烂!而你……”
“你是精灵一样的人物。”他语气又急速轻下来,口吻梦呓的温柔,“你这么干净明媚,却接近肮脏的我,用你的指抚摸我,用你的唇亲吻我,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他脸庞抽动,越发神经质,血唇乱衣,让他看起来糜艳又颓丧,“你的气息留在我身上,那便是我对你的亵渎,还有你的心,你为何总是对我这么坦荡啊!”
“千秋尔,你为何要将一颗心这么坦荡给我看啊!陆歧真能回报你什么,我陆歧真能回报你什么!我满身污浊,过往可耻,仅有的一副身子还是烂的,我究竟能给你什么啊?!”
“安安!”千秋尔完全愣住,她可从没看过陆歧真哭嚎,俯身抱住他,抱得紧紧的,“我不该这时逼问你,对不起。”
陆歧真此时双目发红,瞳仁颤晃,只剩疯癫状,他不停抓挠手臂,似乎黑暗过往与自我厌弃,都如黑色小虫爬满他身体,令他一刻不能安然住在这具身体里。
眼见他将双臂抓得血肉模糊,千秋尔按住他的手腕,流泪道:“你不用去想回报我什么,我由心喜欢你,只想你长乐安宁……”
“够了!”这话不知如何触怒他,他忽然暴喝,一把推开她。
千秋尔跌坐在地,怔怔看他。
陆歧真沉沉喘气,双眼凶狠,可忽然,他恍然回神般,意识到自己所为,伸手想去扶她,却见自己十指血腥,彻底明白方才所为——他竟在人前发疯!
“对不起,尔尔,我……我不是故意吼你,我……”他说不下去,转身奔走。
陆歧真冲回房间,慌忙合门,随后心力交瘁,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他一口咬住手腕,齿关收紧,鲜血顺颌淌落,泪水寂寂流出,双眼死死瞪着满屋的黑暗。
但那剧烈起伏的胸膛仍未平息。
这一刻,他深感绝望,心口发冷,忙掏出骨片手链,视线甫及骨片,摇晃的心便有浓黑稳定的落点——
恨。
他的恨还没消。
陆歧真泪盈于睫,眼底情绪渐平,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指来回抚摸干燥的骨片,哽咽声声放轻。
半个时辰后,他站起身。
点燃烛火,手心一转,棕褐封皮的厚册子凭空显现,陆歧真眼梢泛红,泪痕犹在,可神情已冷淡坚定,若细细朝眼底看去,会发现那处一片死寂。
【乾阳历六二三年,三月二十日
她今日亲了我,我差点吐。不,我已经吐了。只是幸好没污到她。
不能让她伤心,但也不能喜欢她。不,已让她伤心,更在她面前发了场疯。
覆水难收,当断则断。】
陆歧真吹熄烛火,踉踉跄跄走到床边,靠在床头发呆,忽然,注意到枕上有几缕掉落的长发,他拿起嗅闻,清香里带着若有似无的甜,正是千秋尔的气息。
他长指黏着干枯血渍,嘴角含笑,摩挲落发,那笑意脆弱朦胧,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
“再见啦,小人儿,再见……”
他明日便会提出与她分开。哪怕这会引来那古怪小沙弥的报复。
可话才出口,尾音止不住发颤,他眼眶一红,鼻尖发酸,在泪水落下之际,俯身埋入枕头。陆歧真肩膀轻微颤动,听不见泣音,片刻后,他抬起头,却是双眼红肿,泪痕泥泞。
“不,即刻便去。”陆歧真喃喃,擦脸抹泪,大步出屋。
须得速速与她分开,再耽搁一刻,软弱就多一分,到得天明,怕是难断。陆歧真走去长廊,却听前方拐角处有隐约语声,他放轻脚步,上前看去。
月色里,千秋尔背身对他,跪坐在地,仰脸望天,柔声道:
“天姥姥,我求你。”
“人的一生不能尽是黑暗,他的劫难早已足够,此后,请让我的安安多遇好事。”
“请让他相信……我永不会伤害他。”
千秋尔拜了三拜,站起身来,一转身,却见陆歧真呆立身后,她不由脸色一红,噘嘴道:“你怎么吼完我又回来,回来却不出声,在这偷听我说话?”
陆歧真脸一红,道:“我……我……”
千秋尔嗔怪看他,问:“你什么,你来找我,对不对?”
陆歧真道:“是……”
千秋尔露出笑意,却很快敛去,背手走来,口吻无谓:“你找我做甚么,嗯,你想我了,对不对?”
她站定陆歧真身前,嘴角忍笑,水盈盈的大眼却流动喜悦,一派明媚雀跃。陆歧真看着她,又记起她方才祷告时的虔诚,心头浓情漫溢,再反应过来时,竟已将她抱入怀中。
千秋尔小小吃惊,毕竟他臂力颇大,简直是一把抓住她,禁锢在怀。她眨眨眼,嘿嘿一笑,又忍住笑意,故作冷淡:“你这是做什么?”
“是啊,我这是做什么……”陆歧真低喃,却不愿细想,毕竟抱着她的感觉这般好,是如此踏实甜美。
千秋尔再忍不住,嘻嘻一笑,搂住他腰肢。她仰起头,恰见陆歧真低眉,那双桃花眼流光妩媚,多情温柔,满眼都是她。
千秋尔微踮脚,将额头贴他下颌,轻缓厮磨,便如两只动物彼此蹭拱,陆歧真轻叹一声,低下头,方便她的动作。
这声叹息里,似有眷恋,似有惭愧,似有失而复得的庆幸。
翌日日中,桃伯桃蹲在才刨出的坑洞前,将紫晶石丢入洞中,回望身后你侬我侬的千、陆二人,嘀咕道:“不怪人家说,道侣间的事旁人莫要搭理,段大哥,你看啊,这俩家伙一夜不就和好了?”
段凌霄在他身侧,十指灵光流动,正给晶石布设法阵,闻言眼皮也不抬。
桃伯桃看他神情淡然,戳了戳他手臂,“喂,段大哥,我跟你说话呢。”
段凌霄看也不看他,甩手扔出一沓符纸,“闭上嘴。”
桃伯桃双眼一亮,拿出寒木帕捏住符纸,着火点燃,笑眯眯吸食起来。他这一笑,忽觉斜前方有龌龊视线,抬眼看去,只见赵武李文两人蹲在树根下,痴迷地看着他。
又被他明媚艳丽的脸魅惑了。
“真烦。”桃伯桃指尖一弹,两粒石子飞起,戳中二人鬓角,直将他们打晕过去,“我可是个正经男人。”
段凌霄冷冷一笑,显然不信。
恰逢千秋尔扛着铁锹路过,桃伯桃伸手拉住她,道:“小冤家,你告诉段大哥,我是不是个正经男人?”
“不正经,也不男人。”千秋尔随口回答,铁锹锄地。
桃伯桃正要斥她,却听千秋尔惊呼一声:“这!”
“怎么了?”桃伯桃立马探头看去。
只见千秋尔掌内棋纹流动,与土里晶石的五芒星相映,她掌心轻掠,似乎空中存在无形之物,桃伯桃与段凌霄也随她移动,一路走到西侧边缘的围墙下。
千秋尔微眯眼,注视围墙,目光认真:“可以出庄子了。”
“什么?!”桃、段皆是震惊。
原来经过众人八年来的不懈努力,结界日渐衰微,只是彻底消除还要两年,但千秋尔擅长阵法,熟悉空间术中的灵息流动,她在打下那晶石的五芒星阵时,敏锐察觉结界松动之处。
千秋尔说完此话,捏起地上一截树枝,高高举起,吓得赵武两人身体一抖,应激地以为她又要揍自己。
千秋尔只是将灵力蓄积枝内,在墙上绘出一套阵法,霎时间,水纹彩光流动,从斑驳墙壁浮现而出。
“你们两人各用五成修为,对阵枢轰去。”千秋尔捏着树枝,点点阵心。
桃、段两人并未多问,皆是一脸肃容,伸手出招。若真能出去,这场山庄瑰幻的大梦也就醒了——外面是数不清的正事。
千秋尔朝后小跑,喊道:“赵武李文你们也退后!”
两人感激地看了眼千秋尔,心想她纵然打骂二人,可也不想他们死的,不然为何还提醒一句呢?
“尔尔,发生何事?”另一边的陆歧真赶来。
千秋尔扑到他怀中,脸颊贴他心口蹭了两下,边说话,边掀起他袖口,“我发现结界松动……”便将如何用阵破界告知他。
陆歧真听她所言,知晓或许能提前出去,心中欢喜,正想多问,却见她捧起他绑有纱布的手臂,轻轻抚摸。这伤口正是两人昨晚对峙,他难抑情绪,又咬又抓,将自己伤着了。
“尔尔……”他有些不安地收回手臂。
千秋尔却低头,轻轻一吻他绑着纱布的臂弯。
陆歧真愣住。
“我才不是精灵呢。”千秋尔轻声道,“我跟安安一样,我心底也有小怪物。”
“我喜欢你的气息……我也喜欢自己的气息留在你身上,但这若让你不适,我可以慢一点。山庄的八年不够,我们还有很久很久的以后,不急,不急。”
伴随她话落,有樱花拂面。
两人愣了愣,抬眼看去,只见鹤商寒不知何时来到,白衣翩然,靠在粉红葳蕤的樱树上,一双清冷的银灰瞳仁,毫不避讳地直视两人。
方才那些皎洁情话,尽数落入他耳中,真是好一对缠绵虔诚的恋人。
“嘭——!”林中乍然巨响。
只见巨大的光团炫目,轰向透明结界,惊得鸟群纷飞,树木拦折,远处人族惊呼,遥遥看来。
随后,陷入一片寂静,这寂静中,渐渐响起清脆碎裂声,半空浮现如蛋壳般的裂纹,缓慢向四周漾开,有风从外涌进。
“出去了,终于可以出去了!”赵武李文两人欢呼,却听空中嗖嗖两声,有金刃飞过,两人不及痛呼,已然断气倒地。
桃、段二人才合力击碎结界,转身就见这俩家伙死在地上,不由一愣,看向施术的千秋尔。
陆歧真并没太大反应,金刃飞回千秋尔手中时,其上血丝将她指尖染红,他握过她的手,擦了擦她指尖血,柔声道:“尔尔,我们打理行囊,准备出去吧。”
千秋尔笑道:“好。”
笑意明亮,眼神坦然,似乎杀人的不是她。
她的残忍,是事实。
也不忌惮在这四个男人面前暴露。
“能把我家单纯善良的小冤家气成这样,可见这两个家伙不是个好东西!那就不可饶恕!”桃伯桃笑呵呵,折扇甩动,法光如鞭,他这一遭鞭尸起来,令那尸体更加惨不忍睹。
“小僵!”忽然,千秋尔冲鹤商寒大喊,“你不是要尸体吗,给你!”
鹤商寒瞥了眼过去,颇有些嫌弃:“不要。”言罢挥手,樱树裂开粉紫漩涡,他一步迈入其中,又回身问道,“小猫,你要跟我出去吗?”
千秋尔呆了呆,道:“你不是说只有……只有你那故乡之人才可吗?”而且,她现在已经打开庄子结界了啊。
鹤商寒静了一息,道:“哦,我忘记骗过你了。”衣摆一动,连人带树消失不见。
清风吹过千秋尔脸面,她耳畔萦绕鹤商寒方才轻淡的声音,思绪转了几圈,才明白这家伙当年是骗自己,原来樱树裂开的空间漩涡,是可任意通过的。
千秋尔怒喊:“这个家伙,我再见面就要杀了他啊!”
桃伯桃嘀咕:“第一,到时你可能不记得自己生他的气,就像他忘记骗了你。第二,你也杀不了他……”
破界消息须臾传遍山庄,众人纷纷打点行囊,鱼贯而出。
八年已过,丰腴城没到下一届选美大赛,自然城门紧闭。众人目前无机会入城,便纷纷寻地落脚,就此返乡者有之,原地等待者有之。
城外神沐区内,橘诺踩在屋檐上,以手遮额,遥望山庄,笑道:“才过八年,她们中有能人啊,竟提前破解我俩的结界!”
华清抱膝坐在檐上,脊背挺直,气质清冷,她勾唇一笑:“看这阵纹流光,是用阵法强攻结界的,应该是那位灵猫千姑娘吧。”
这八年,她两人从丰腴城落选出城,也曾试着去破界,可当初陆歧真定下的是十年结界,而这结界厉害之处就在于,若时间未到,纵然是她二人,也无法解开。
“唉,里面的情况越发糟糕了。”橘诺望向丰腴城,叹息,“城内能说通的人,已没有从前多。”
华清跟着她的目光看去,淡声道:“无妨,再来,还有两年。”
再过两年,下一届选美赛复又开启。
橘诺笑道:“清清,你怎么总能这样耐心啊?”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再来,好像从不会绝望与焦躁。
“因为力量快不够了。”出乎意料,华清竟这样说,她浅笑,握住橘诺的手,“所以更要将抱怨的力气省下来,给我们当为之事。”
山庄外,人族一出来,就遇到守城卫,有人立即扑过去高喊:“大人,山庄有鬼啊!”
“鬼族?”守城卫拿起法器,封堵出口,入庄搜查。
而这时,千秋尔等人早已离开山庄,朝姑苏而去。约莫六七日,众人抵达。
陆歧真唤小芙同行,千秋尔知晓她们有事待办,便也不拦,只是小芙略显迟疑,多次看向段凌霄,而段凌霄似乎浑然未觉,声称有事去当地天师府,是众人中第一个离开的。
如此只剩下千秋尔与桃伯桃,两个爱玩的人一拍即合,直奔市坊最热闹处。
桃伯桃生得一张招花引蝶的脸,路上行人不住打量他容貌,他不似陆歧真对此厌烦,非但没有丝毫不适,还洋洋自得。但千秋尔嫌烦,闻到旁边一家店飘出食物香气,便随手将他拉进去,道:“咱们用过饭后,那就各走各路,我不跟你同行了。”
跑堂笑眯眯疾步而至,为两人斟茶倒水,唱喏问膳。
桃伯桃抿了口茶,正要反驳千秋尔,却神情骤变,一口茶水喷出,噗地一声,直直喷到对面千秋尔脸上。
“啊!”一声短促惊呼,有人匆忙跑来,擦拭千秋尔潮湿的脸,玉指纤纤,捡起她鬓边的茶叶。
桃伯桃狐狸眼圆睁,一眨不眨凝望这人,眸中惊异仍未消减。
千秋尔躲开这人的触碰,惊问:“你谁?”
那人神情一僵。
啊!终于出庄子了!我在干嘛![药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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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出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