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很难对付。
桃、陆、秦三人联手攻去第十五回,这条断尾的龙骨仍凶烈难挡,遑论还有踩在龙骨之上的潘玉,一道道符纸引雷唤风,他三人又都不是天师,这符纸借力的一招就差了他。
“来个天师!”桃伯桃咬牙,一掌拍向扇柄,百重花扇层层绽放。
他身侧的秦修安亦是紧锁牙关,口腔内一片血腥,早已在忍耐过度消耗灵力的反噬。毕竟面对的是远古龙骨,寻常人听见就跑了,他可没想过自己能在这跟龙骨作战。
“娘啊,孩儿也是出息啦!哈哈哈!”桃伯桃疯癫起来,仰天大笑,嘴角血流,“对手竟是龙骨哈哈哈!”
“小弟,大哥已赶去,只是暂时被结界困在外面,你听着,先撤退。休要与龙骨冲突,你真会死。”在他发疯时,心底传来二哥沉稳的声音。
桃伯桃半垂眼,心声传音道:“我这一撤退,此处所有人都会死的。”
龙骨甩个尾巴,这院中可以瞬息死去大半。
三哥裴怜月怒骂:“我怎么不知晓你是个佛心慈悲的呢!快给我撤退,你要是死了,我就鞭尸八百遍听到没!”
桃伯桃委屈:“可这人族强抢我族女子,人家不开心……”
“死了你就开心啦,是不是!”裴怜月怒骂。
“诶,三弟,莫再责怪小弟,到底你也是担心他的。”大哥温润平静的声音响起。
桃伯桃哭噎:“我就知晓大哥最疼我了!”
“你知晓个屁!若真知晓你舍得让大哥英年丧弟?还不给我撤退保命!”裴怜月那边响起怒摔茶盏的清脆声,可想而知他的急切。
裴怜月从得知消息那刻就已坐立难安,若非九州盟派人来南补阵,他脱不得身,怕是第一个赶去山庄的。
思及此处,裴怜月止不住的怒火开始殃及池鱼,骂道:“我说你这齐惊风也是该死的,你那屋子里女人无数,就非要小弟男扮女装去选美吗?!”
桃伯桃连忙开口:“三哥,莫要怪罪二哥……”
“该怪,骂我吧!我如今带着三名结界师也在赶去途中,就不信我与大哥合力还打不开这结界!”
四兄弟的混乱交谈里,只一人始终安静。
裴怜月率先开口:“我说老四,你是死了吗?你跟小弟一起办葬礼,好么?”
“以你现在的情绪暴烈程度来说,极易怒火攻心,因此怎么也是你先死。”男人轻淡无谓的声音响起。
大哥微笑打圆场:“好了,三弟你也莫怪四弟,他纵然担心也甚少说出口的。”
“我担心什么?”四弟吸溜一口香茶,语调缓缓,“早与你们说了,远古龙骨并非谁人都可驾驭,这潘玉是用禁术驱使,莫看他表面无事,体内早就衰竭,最多再撑半个时辰就可毙命。”
“你怎么确保小弟能撑过这半个时辰呢?!”裴怜月吼道。
四弟揉揉耳朵:“你们若是再这般撕心嚎啕,心声传音就不要连我。”言罢,直接关闭内心,退出对话。
“这个没良心的!等我得空离开南地,就将他拖出来揍一顿!”裴怜月骂道。
大哥沉默少刻,轻笑:“四弟所言有理,只我不放心,还是过来了。”
“是啊,四位哥哥都疼我,只是方式不同,我明白的。咱们相亲相爱不要自相残杀哦……呀,有救啦!”桃伯桃惊呼。
但见夜幕里,一柄雪光长剑穿过花扇与粉墨兵士,直直刺向施术的潘玉,潘玉捏着符纸侧身闪避,却又有黄符如雨袭来,将他笼入其中,打下十多道天雷闪电。
潘玉动作凝滞,龙骨也短瞬僵住。
“就是这时!”段凌霄断喝,长剑在空中回旋几转,飞回手中。
虽然并没提前沟通,但这一刻四人心领神会,同时加强术法。
花扇拂月,粉墨千军,箫音致幻,雪剑黄符,齐齐涌向潘玉。各色流光的术法碰撞,轰出巨大光团,一间间房屋接连倒塌,生怕被波及的众人急忙奔向空地上的金鼎,一个个跳了进去。
巨响过后,世界寂静。
假山边的金鼎内,一颗脑袋顶着鼎盖探出,猫眼圆溜溜眨动,正是才走出假山就遇到冲击波的千秋尔。
“咋样,潘玉死了没?”另颗脑袋也探出,与千秋尔并肩顶着鼎盖。
只见方才那一击后,整座院子已成废墟,砖瓦凌乱满地,漫天烟尘荡散。而合力制敌的四个男人,单膝跪地,闷声吐血。
湫女戳戳千秋尔,又问了遍:“你看到了吗,潘玉死了没……”
“嗷——!”却听一声响彻云霄的吼声。
堆成小山的一处碎石中,龙骨摇头摆尾甩飞石块,潘玉满脸血污,单手捏诀驱使龙骨,仿佛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急冲而来:“娘子,我带你走!!”
眼看那龙骨冲向金鼎,空中乍响男人们的呼喊:
“小千!”
“尔尔!”
“乐尽!”
“…呃,”桃伯桃嘴唇才张开,转脸看向这三个面容急切的男人,咂舌一声,选择闭嘴。
他可不觉得千秋尔制不了这身受重创的龙骨。
但其他三个男人已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站起,各使神通,施术拦截龙骨。桃伯桃单手托腮,看戏似的望着这三人,低低笑。
他的小祖宗,好像比他想象中,更要招人喜欢啊。
千秋尔瞳仁水亮,倒映出迅疾逼近的龙骨,问:“你要他死,还是活?”
湫女盯着龙骨之上的血人男子,道:“活。”
千秋尔提溜她衣领,一把将她甩出金鼎,湫女尖叫一声,潘玉立刻扭转龙骨方向,意图接住她。
谁知,三道术法却从后攻来。
他整个人被击飞,双臂断裂,鲜血直洒,龙骨哀嚎一声,化作虚无。
“大人们,女鬼要逃跑啦!”有人惊喊。
千秋尔回头,只见湫女已从地上爬起,捡了潘玉掉落的手臂,搂住无法动弹的他,半身化作黑雾,迅疾向院外逃离。
段凌霄捏紧剑柄,脚尖一动就要追去,却被千秋尔握住手腕。
“为何……”段凌霄低眉看她。
千秋尔却只是冲他笑笑。
“尔尔。”一声温柔疲惫的呼唤响起。
千秋尔立刻看去。
陆歧真手捂胳膊伤口,鲜血顺着袖口流淌,染红了手中玉箫,他脸色煞白憔悴,冷汗不断流过脸庞,却还是弯弯眼角,轻笑望她。
“安安!”千秋尔见他受伤,哽咽出声,冲他奔去。
手腕却被人从后抓住。
千秋尔都没回头,直接挣扎手臂,凶巴巴吼道:“段凌霄你放开我!”
“……你吼错人了。”段凌霄冷声道。
千秋尔微怔,似乎意识到身后是何人,她竟有些不敢回头,而那攥住她手腕的掌心也随之收紧。
陆歧真朝她走来的脚步停住,半垂眼。
晚风轻轻吹过,他耳后染了几点血迹的流苏飞动,芝兰玉树的公子站在废墟月光中,萧索而冷清。
“呀呀呀,精彩起来了。”桃伯桃仍旧坐在水榭屋檐上,拿起千秋尔落下的炒杏仁,倒在手心边吃边看戏。
段凌霄抱着长剑,旁移几步,远离这三人尴尬纠葛的中心。
千秋尔缓缓回眸。
秦修安捏着她的手腕,伤情又倔强的双眼低垂,眼眶发红,直直盯视她。
“秦哥哥……”千秋尔含住下唇看他,事到如今无需隐瞒,她轻轻道,“对不起啊,我骗你了。”
秦修安没回答,静静看她一眼,望向她身后不远处的陆歧真,沉声问:“那他是你的道侣,是真是假?”
“真……”
尾音才落,后颈被人扣住,那人一低头吻上她嘴唇。
事发突然,在场所有人都愣住。
千秋尔睁大眼,缓过神来去推他肩膀,嘴中发出“唔唔”低哼,谁料秦修安一把攥住她的手反扣身后,只顾低头吻。
千秋尔皱眉张唇一咬,他嘶声倒吸冷气,舌尖舔过腥甜的血,遂将这血味送入勾缠的唇舌,让鲜血缠绕去吻。
他蛮横吻着,一滴泪却淌落眼眶,汇入相贴的唇。
挣扎的千秋尔察觉这滴泪,动作安静一瞬。
秦修安却在这时抬眼,嘴唇吮吻她,泪眸恨恨抬起,漆黑瞳仁含着深邃敌意,盯向她身后不远处的陆歧真。
凭甚。这个男人他凭甚。
而陆歧真双拳紧握,生生抑住自己迈出的脚步,眉头紧皱,也在想——
是啊,他凭甚。
这场戏究竟要演到何时?
段凌霄本是当即就要推开秦修安的,又想陆歧真在场何须他来,却见陆歧真呆呆跟这挑衅的男人对望,只当他没缓过神,反正自己忍不了,便一剑对秦修安刺去。
千秋尔还在推挡秦修安,双手抵他胸口,揪扯得他衣衫皱褶缭乱,正如两人气息混乱的吻。
“捅他啊,你捅他啊!”远处看戏的桃伯桃气得拍大腿,“就像当初你捅我那样啊!”摸摸腰腹,心疼自己。
千秋尔是想如此,可她也说不清心底对秦修安的那抹隐痛是为何,她看着这人,只记得他在月下干净的眼,他作画时笔尖的温柔。
可,不能在安安面前如此!
千秋尔心一狠,手捏铃铛就要朝他腰腹刺去,却见段凌霄也正持剑从秦修安身后刺来。
她一把握住秦修安手臂,带他侧身避开。剑气轰过身边,击碎树木。
段凌霄愣了愣,瞪她一眼,大步走出花园。
秦修安却放开她,笑道:“你救我,你舍不得我死……”
千秋尔一巴掌扇去,淌血的唇瓣对着他的脸“呸呸呸”狂吐。秦修安眯眼笑笑,舌尖舔过嘴角的血,好好的一个书生,现在却满身匪气。
他笑幽幽看她,又轻蔑睨了眼走来的陆歧真,道:“我比他,更配你。”
千秋尔猛一回头,喊道:“阿段,别走!快将他收了!”
满身怒气的黑衣背影停住,段凌霄侧目看来,凤眼冰寒:“你不是护得很吗?”
“我……我才没有!”千秋尔急得眼泪涌出,又朝秦修安脸上呸了一口。
他却笑得温柔,摸摸自己潋滟的唇,道:“我觉得有。”
“你去死吧!”千秋尔脸蛋气红,目光慌乱,看到陆歧真走来便冲去,抱住他,“安安,他轻薄我!”
陆歧真温柔接住她,眼底戾气丛生,却又几分颓废,他拍拍千秋尔脊背,柔声问:“那我替尔尔杀了他,好吗?”
千秋尔僵住。
陆歧真问:“怎么了?尔尔方才不也说,让他去死吗?”
以千秋尔的烈性,谁敢如此轻薄她,她早就把对方戳成马蜂窝,她却没动手。何况,若她动手,秦修安不会还手的。
“我……”千秋尔捏住他衣袖,不知所措地仰起脸,泪水流过眼角,“我……”
陆歧真盯着她的泪水,眸光颤动,抬手抚过那滴泪,叹息一声将她抱入怀中,声音温柔得有几分脆弱:“我不问了,尔尔。对不起,我不问了。”
“你说你骗我……”这时,秦修安开口,他沾着泪珠的睫毛颤了颤,凝望靠在别的男人怀中的千秋尔,“你还骗了我多少?”
千秋尔没回头,没回话,只将双手更紧地抱住陆歧真。
可被她抱着的男人,看她抱别人的男人,却都是脸色哀痛。
秦修安自嘲轻笑:“你与他从未分开吗?还是……”顿了顿,“你压根不是鬼族这件事?”
千秋尔身形一颤,侧头看他。
陆歧真却抬手覆上她的脸,将她又按入怀中,他低着头,双臂压在千秋尔脊背,长发被风吹起时,几缕幽香抚过她面颊,仿佛要将她藏起,再不让人发现。
秦修安朝前一步,走近二人。
段凌霄却持剑出现,挡在他身前。
秦修安仰脸笑了笑,翻转了下沾满彩墨的手掌,道:“你觉着我是何时,认出你是妖的呢?”
“你觉着我有无看过,你对那个男人如何满眼甜蜜的喜欢?”
“你觉着有无可能,某日你从山道跑下来,扛着你那笨锄头,大喊‘安安’二字时,为你回头的不止那一个男人呢?”
“你大喊他的名字,迫不及待奔向他,可他呢,他总是那样不温不淡笑着。你究竟喜欢他什么?你写情书,举花灯,还为他跳舞?一波三折,百折不挠地喜欢他?”
千秋尔彻底怔住,回头看向他。
陆歧真也被秦修安的话惊住,那仿佛谴责他心灵的提问,让他抱着千秋尔的双臂不觉松了力。
秦修安泪眼婆娑,稍歪头,视线越过段凌霄肩膀,与她对望:“那日看你在山洞中审问,用木棒锤自己的脸,好笑,却更让我心疼。你这个疯姑娘一路是如何走来的啊,有无人看到你无谓笑脸下也有伤痛,有无人看到你疯癫外表下清澈的灵魂?”
秦修安绕过段凌霄,朝她走去。
不知是否气氛到了某种诡异的寂静,抑或这个男人无望的深情感染众人,段凌霄竟没再阻拦。
“乐尽,我的好姑娘,你值得更好的爱。”秦修安浅笑,泪水滚过唇畔,颤声问,“所以为何……不选择我?”
千秋尔别过视线不与他对望,探手去抓陆歧真的手,谁知他手掌僵硬冰冷,竟第一时间没让她抓住。
这更让千秋尔清醒几分。
她倒退一步,脊背贴上陆歧真胸膛,紧攥他的手,大声道:“因为我不喜欢你!”
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夜色里。
秦修安走近的脚步顿住,他原地垂头,低笑数声。忽而抬眼,温柔散尽,只有凶狠,盯着陆歧真道:“那你觉得呢,你配吗?”
“不许欺负安安的好脾气!”千秋尔抬手遮住陆歧真的眼,不让他与之对望。
秦修安气笑出声:“笨乐尽,你难道看不出这家伙都没底气跟我争,倘若他是真心……”
“他不用跟你争!”千秋尔响亮打断他的话,脸往陆歧真胸口靠去,“我只喜欢他,只会选择他!”
“哎呦……”假山后看戏的众人,皆都叹息摇头。
桃伯桃也跟着摇头,嚼着杏仁,心声传音:“四哥哥,你消息灵泛,能否帮我查查这灵猫族莫非是痴情种?”
“……”四人没一个理他的。
“大哥,大哥你也走了吗?”
“你既平安无事,我何须留在此处呢,小弟?”
“啊,可人家想大哥,好久好久没见我英俊帅气的……”
“我退了。”
“我退了。”
“大哥,我也退了。”
不等桃伯桃撒娇完毕,三兄弟接连退出心音,桃伯桃正要对大哥抱怨,大哥却笑道:“小弟,我也有要事在身,先退了。”
“哼!”桃伯桃气哼,只好又将目光看去热闹处。
秦修安被千秋尔毫不遮掩的偏袒气到,咬咬牙,道:“你不打我说不定是对我一见钟情了,意欲诓我回家将我困住,虽然不将我交给外面的天师,却也觊觎我想要独占着日日看见我!”
话落,四周陷入茫然的安静,众人皆不知其意,甚至被这话搞得有些反胃。
但这段莫名其妙的话,千秋尔听懂了。
——正是两人初遇时,她故意恶心他的玩笑。
“你说的都对。从一开始,你就是对的。”秦修安紧盯她,那模样就像考虑要否一口吞了她的狼,“但我真可惜,自己不是潘玉。”
言罢,他猛一侧头截断与千秋尔的对视,走到段凌霄面前,利落道:“天师收鬼吧!”
“画师不可啊!”藏在假山后的鬼族惊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
他们视角里,只知千秋尔是跟随秦修安的,便以为眼前这出,是千秋尔与老情人旧情复燃,抛弃才貌双绝的画师,于是瞪视不知珍惜的千秋尔,“何必单恋出墙红杏啊!”
“闭嘴!”这声却是三人怒吼。
秦、陆、段三人吼完后,皆都愣了愣。他们此时都气恼千秋尔,却又听不得旁人说她。
“啧,没出息的男人们!”桃伯桃抱头躺倒,逍遥地翘起二郎腿,“还是我明智啊,从不动情,没有苦恼~”
为画师抱不平的小鬼一缩脖颈,又气又怕地背过身,背影颇为幽怨。
秦修安深深吸口气,眼神清凛看向段凌霄:“有劳段天师快些动手。”
“为...何...”段凌霄祭出紫金葫芦,怔然问道。
毕竟方才与龙骨那一战,他已看出秦修安修为高强,分明不会受他威胁。
秦修安半垂眼,稍显落寞道:“我是地鬼,注定无法与她相守。”
倘若是天鬼,还有轮回可言,然他是命悬一线的地鬼,只有通过佛寺超度才有望再入轮回。
段凌霄恍然了悟他的意思,内心不由震颤。
这人如何确保自己到佛寺定是超度,而非诛杀?又如何确认自己轮回后,还能寻到千秋尔?
段凌霄没再多问,掐指捏诀,灵光浮现。
“这双眼睛……”忽然,秦修安再次看向千秋尔,眼中悲怒皆无,唯余清澈的坚定,他长指抚过夜色,隔空描摹她的双眼,“我既然画过,就不会忘。”
“等我。”
“不就是一条忘川,过了它,我还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