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今日还与老友有约,就没留他多待。
从爷爷屋里出来时候,时间正是晌午,青砖的铺地被烤的像个铁盘,滚烫的热浪穿透鞋底烫的人脚底又麻又胀。
作为一个青少年,解雨臣能杀出一条血路当上解家当家,全得益于二爷和几个长辈早年的帮助和铺垫。很多年前,他亲爷爷把这个位子传给他,其实是没办法的选择,解家是个烂摊子,早就被家里家外的各路人马穿的像筛子一样。这么说吧,那时候的解家在京城最大的铺子连半年的账本都凑不齐。偌大一个家族,本家院子偏房的门锁坏了,也要报给解雨臣,要他亲自去处理。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解雨臣只有八岁,刚会写自己的名字。
二爷眼看着他就要给整个千疮百孔的家族陪命,怕他在该用功的时候被琐事拖累,便将自己几个贴心的伙计塞给他打杂。
从那之后,解雨臣才不用天天耗在杂事里。只有最重要的一些事情会传给他。
空出来的时间,就跟在二爷院子里学唱戏,夏练三九冬练三伏,学有所成就登台唱戏。青春期的儿童逐渐抽条长开,成为一根强壮的豆芽菜。
这是傍身的功夫,解雨臣年复一年地做着,到现在已经满七年了。
他从堂屋出来后拐去了练功房,师兄师姐已经热过身,开始了一会了。一群人看见解雨臣,过来跟他挤在一起打闹,控诉他早晨的恶劣行径。
虽说是叫一声师兄师姐,这些青年人却比解雨臣大不了多少,除去少数几个是学艺糊口的,其余都是跟着玩的职工或者干部子弟。二爷退休后真事一样收起了徒弟,没给他们透漏半点九门的风声。
因此,这群人也是解雨臣在除学校外的私人生活中能接触到的最清澈的群体,他看着他们担忧着考试和爹妈的巴掌,费尽办法从零花钱中抠出来一台游戏机,感觉自己的生活被分成了两份。
一上午的时间在练功中飞快流逝,解雨臣擦着汗走出来的时候,热的根本没有胃口吃饭。
他谢绝了师兄姐一道去食堂的邀请,自己钻回了二爷的院子,从小厨房的冰箱里面摸出两瓶冰镇汽水——北冰洋,起子往兜里一揣,上后院的游廊呆着去了。
每个青少年都有自己的秘密基地,有的是废弃的建筑角落,有的是书桌的抽屉,有的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解雨臣的秘密基地算是后院的抄手游廊。
老院子在格局上铺的很开,但建筑尺寸并不大,在一个方便日常起居的区域内。院内布置的精细,费了主人家一番心思,前后嵌套,中间穿插着小花厅,廊道从堂屋左边的耳房连过来,两旁是带靠的木凳,通向尽头的一套石桌凳。游廊底下铺了鹅卵石和方砖,沿着走就能下到池塘边上。
要是认真评估一下,这个地方称不上隐秘,它位于整个院子的中心,跟前院只隔一道砖墙,时常有人进出,只是现在人都去吃饭休息了,安静的很。
解雨臣小时候在这练功,二爷教他用竹棒保持平衡,竹棒棒尖急促地点在池塘的碎石上,他靠着四处借力来练习身体平衡和灵活度。稍有不慎就会掉进盛满锦鲤的池塘,摔一头一脸的污泥,要是被路过管账的伙计看见了,不到午饭整个院子就会传遍。
不睡午觉的青少年占领了这片区域,起开一瓶汽水,喝了一大口。汽水冰得他门牙生疼,解雨臣倒吸了两口气,把汽水瓶隔在一旁的木凳上,自己下到池塘边上,捡一把小石片打水漂。
几棵北方常见的矮阔叶乔木,从花窗中伸出一半树冠,穿堂风顺着花砖满铺的地面窜进传出。
他现在已然有了角儿的样子,是个不仅结实,还十分好看的豆芽菜了,人前人后都像样地把着少年老成的架势。
嗒——嗒——嗒——
碎石片落水,池塘里面的锦鲤被搅扰了午觉,气愤地凑过来瞪着眼泡辨认,半天才想起来这竟然是它小时候一屁股坐它头上的祖宗,吓得鱼鳍战战,白眼一翻就沉底避祸去了。
解雨臣毫无察觉,他一口气将手中碎石几乎打完,眼神飘忽地在塘边灌木丛游荡,午后凝滞的热浪将他整个人都烤的没精神。
他盯着堂屋后面一颗半大的银杏发呆,突然抛出一颗石子,左腿向前跨步的同时,右腿从身侧拧踢而出。
武裤顺着力道绷紧,彩线绣花的裤脚提到小腿肚的位置。解雨臣脚尖使了个巧劲兜一下碎石片,那黑点便给踢到了约莫成年人头顶的高度,旋即他整个人向前翻身腾空而起,一个拧身将石子弹踢出去。
飒——!
远处银杏树冠上,一片叶子被风挂到,猛然一偏。
解语花稳稳落地,抬手又抛一个。
飒——!
他一连七八个颗石子打出去,落地时呼吸喘息,过了十几秒后,汗水才反应过来似的成股流下。
少年的手空下来,远处的银杏叶轻摇未止,他一身武服被力道拧乱,绑在身上,好在水袖抓得紧,没脱手,扇面一样展开来,披到肩上。
“好身段——”
冷不丁身后有人讲话,解雨臣心里咯噔一下,脚下向前窜出几步,差点一头栽进池塘中。
“灵蛇腾雾,春燕投林。”男人抱臂靠柱,躲在阴影处,“小老板来日必然是京城一等一的角儿。”
解语臣心想,我已经是了。他站定回头打量来人,竟然是个作长袍装扮的陌生男人,黑色短发,衬衫长裤,脸上架一副卦子一样眼镜,露出来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阴白色。
“敢问贵客哪里人?”解雨臣问。
他面上装客气,实际手中已经扣紧了最后两个石片。红二爷院子里的闲散都是表面上的假象,能在里面走动的都是原来本家的老手,跟主家签了生死契。不经许可能自由来去只有飞禽走兽。
“我跟着八爷来的,”男人混不吝地坐在木凳上,抓起另一瓶解雨臣没开的汽水,两指在瓶口处一撮,铝制的瓶盖嘣地一声弹开。男人就着手里的半块糕点,满足地吃起来。
解雨臣皱眉,他这时才发现男人腿边还摆了一盘老式糕点,是爷爷常备着招待客人的那种。老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吃甜的,也喜欢拿来招待客人和小孩,解雨臣从小跟着塞了不少,所以他能一眼就看出来。
男人跟前这一碟子糕点网罗众多,核桃酥、枣泥酥、豌豆糕满满当当摞了半扎高。
解雨臣跟男人对视,实际上是跟男人戴的瓶底厚的墨镜对视,根本看不清他的目光。
那人靠着栏杆,脚踝放在膝盖上,悠闲地打个长长的汽嗝,他突然冲着堂屋的方向一抬下巴,解雨臣只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八爷跟红二爷说话,打发我这种小辈出来自己逛逛,”他笑嘻嘻地一指身侧的糕点碟子,“哎呦,在人家里闲逛,我心说这不太好吧,没好意思走远,结果转了没一会就听见走廊这边有声音,然后我就过来了。”
“喏,还给了我一碟子点心。”他端起碟子就要递给解雨臣让他也吃。
解雨臣赶紧摆手,“抱歉,招待不周,我领贵客去厢房喝茶。”
“客气,我在这看小花爷练功夫就很好。”
“.…..你认识我?”解雨臣诧异。
“当然,解家的当家年少有为,圈子里都说跟你做生意好,讲信用。”
解雨臣感觉他在胡扯。
他自己做事的风格自己还能不知道吗?解家的生意还没洗白的时候,为了内斗夺权,无所不用其极,得罪了很多人,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家族都吃闭门羹。
直到爷爷送人给他,这种情况才逐渐有所转变。虽然这几年解家的生意已经基本接盘的接盘,清洗的清洗,但是他的名声距离“好”还有很大距离。
“见笑了,还不知道贵客姓名?”
“免贵姓齐,齐秋。”
竟然是齐家的人。
解雨臣知道齐家的齐八爷是爷爷的好友,在老九门中是比较低调的一脉。
传说,齐家不擅体术而专攻术数,这种技术在古代是非常宽泛的几种技术的统称。连年战乱导致传承基本断绝,近代以后留存更少,最后被人搜罗起来简单地称为算命。
有一种说法,术数是一种古人验算万物本质规律的方法,而这种规律是不应该被人知晓并利用的,过于执着这门技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有的是身体残疾,有的是子孙后代。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齐家本家连带旁支中人口都十分稀薄,这几年甚至到了快要到断绝的程度。
前几年解雨臣曾去齐家走动,满院冷清,堪比解家,印象里也未见过齐秋这号人。二爷跟谁的关系都不是非常亲近,保持在君子之交的范围。两三个月前,八爷的身体突然衰弱,二爷爷去看过一次,后面就一直对外称居家养病,这次竟然肯出来走动了。
解雨臣看着齐秋,猜测这人说不定是齐八爷从远房过继来养老的……
正午的日头偏转,阳光从檐口椽头的缝隙漏下,波浪形的光斑落到男人脸上。麻雀们躲过了最热的时间,纷纷冒出来开始喳喳叫着找食。
齐秋翘起嘴角:“你可以继续。”
“什么?”
“打水漂啊。”
“那怎么行。”解雨臣打量齐秋,感觉他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少年一边摇着头,一边将攥着碎石片的手背到身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齐秋快乐地冲解雨臣笑,笑的解雨臣后颈阴风阵阵,好一会才作罢,将点心碟子推给他,再次让道;“吃吧,很好吃的。”
说罢他竟然站起来,路过解雨臣,径直走到池塘边挑拣石子去了。
解雨臣莫名其妙极了,开始在心里打趣他穿一身过时的c黑色长袍,长手长脚地蹲在那像个被太阳晒焦的赖克宝。心里的话头还没走完,齐秋仿佛有所感应转头。
“小孩子不要那么老气横秋,吃点心去。”齐秋手指点点解雨臣,然后又开始低着头在地上找。
解当家年轻,但经验一点也不轻。这样的情况在他最开始当家的那段时间,几乎每次谈生意都会碰见。圈子里那些年纪比他大些的,都十分热衷于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给他来点这种长辈式的下马威。最开始,他十分抗拒顺着这种人做事,但后来逐渐经历的多了,反而更喜欢顺着这种人的话头做事。
因为,一般情况下,在那之后的三句话之内,对方就会因为高傲而快速暴露自己的企图。
于是他没再推让,把点心碟子挪到栏杆扶手上,挑了一块核桃酥出来,一边啃一边跪坐在木凳上,打算看看这个齐秋究竟要做什么。
“十个石子前,我就在这了。”齐秋捡了一把石子,“知道你为什么力量小吗?”
解雨臣手掌接着核桃酥掉下来的碎渣,冲齐秋摇摇头。
“你的发力方式有问题。”
解雨臣看着齐秋指尖露下一颗石子,醉蛇一样在脚尖颠来颠去,十分担心他一脚淌进池塘里去,于是起身靠近了两步。
“腰背发力带动四肢是对的,这样人体的核心更稳,但是到肢体末端的时候,其实应该转换关节发力。”齐秋说着将石子颠高,然后像刚才解雨臣那样,从身侧鞭腿。
半空中的石子就像骤然被抽了一鞭一样,嗡的飞出去,中间飞行的过程甚至无法被看清,一眨眼不到的功夫,远处银杏枝条上的树叶就凭空消失一片。
解雨臣难以置信地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一下要是打在脸上,实不相瞒,只要对面是个活物,绝对能把鼻子打进脑干里!
齐秋的动作直白简洁,幅度也不大,他接连踢出几脚,远处的银杏树枝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光秃秃一根。
然后他转头看向解雨臣,招手道:“我教你?”
解雨臣从齐秋摊开的手掌中挑拣石子的时候,看见他手腕上缠着一串盘得黑红油亮的紫金鼠串子。他捏着石子站到齐秋边上,看他给自己演示发力的部位。
齐秋示意他试一试,解雨臣并不适应这种发力方式,头重脚轻地全都将石子踢飞到天上,齐秋就再给他做示范。
这人穿着齐整的长袍衬衫,好像真的是会客途中闲着没事来玩的贵客。但是解雨臣在记忆中一直找不到齐家有对应的面孔。
嗡——
石子骤然受力,远处咚的一声响,像是偏了一点打中了树干或者什么东西。但紧接着是瓷器摔碎的声音,然后传来一连串惨叫人声。
解雨臣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他目光马上锁定堂屋窗子上的破洞,嘴唇微张,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那破窗户猛地被推开,解语臣看见他二爷爷从里面探出头来,身后隐约是齐八爷捂着头。二爷看见是他也愣了一下,随机中气十足大喝:“过来!!!”
解语臣一个机灵,张口一个我字还未讲完,猛然想起来去找罪魁祸首。
可那么大一个人,上下左右皆不见踪影!那瞎子不见了!
“!!!”
感情是在这等着我呢?!!!这瞎子是王母娘娘派来的细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