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假大秦三十年 第55章 铜宫(11)

胡亥继续讲述两百多年前那个夏季清晨，发生在随兰城外那片铁红色土坡的冲突：

楚王熊中带人赶到近前时，全都被眼前的奇景惊呆了。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十几个大男人才恢复了自己最重要的本能——

留意到身旁还有一名在清凉晨风中色色发抖的裸.女！

熊章的这位妃子，并没有做任何逃跑的企图，就是原地呆呼呼地束手就擒。

他们剥下地上横七竖八尸体上的血衣，给女子披上，将她带回到郢都的女子监狱。

审问中，女人自称是一名在吴楚战争中失去双亲的遗孤，长大后被招进楚昭王后宫当丫鬟，后被楚惠王聘娶为妃嫔。

如果此言是真，那么女子比其夫君熊章还要大上好几岁，可看看她的容貌，从头到脚肤滑如玉，宛如二八！

当然，楚简王熊中最希望从女子口中问到的，始终是开启曾侯乙墓的方法。

熊中的人在审问中，不止一次用死来威胁女子。

但女人始终守口如瓶，一副宁死不从的架势。

而熊中也不敢真的杀掉先王熊章的女人，更别提朝中相当一部分文武官吏都跟曾国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

于是，这个妃子便一直呆在郢都的女监之中。

每天两顿饭，都是馊巴巴的稀粥。

而她终日能做的，就是哼着小曲打发光阴。

那曲子旋律奇谲，闻之不似中原音乐。

至于女子哼唱的歌词，更是完全无法被楚人理解。

就这样，女子在囚室中度过了一天天、一年年。

直到楚简王熊中老死了，接替他的几代楚王也都死了。

到最后，就连狱卒们也不晓得女犯为何被关。

被关了一百五十年后，这位服过仙露从而青春永驻的女囚依然在牢狱里浅吟低唱，脸上只有些许皱纹；

而白起大将已率军将郢都攻占，完全占领了江汉平原上的南楚之地。

从王宫到囚牢，故楚所有的官方场所都要被打扫一空，然后才能迎来新的入住者，无论是成王还是败寇。

于是，监狱里的男囚女犯被秦军一个个地从暗无天日的牢房拖到逼仄的院子里，在这里化为不会逃跑不会叫嚷的死尸，然后就可以像木柴石头那样扔进大车，运到城外掩埋。

矮墙围城的泥巴小院里，尸首成堆，血污横流。

刽子手们将下一名待戮之人拖到刑场上时，局面就突然起了变化。

只听这个还剩下须臾光阴的中年女囚，操着南楚口音，说出了一个个令人莫名其妙的语句：

她自称已经两百多岁，是楚惠王也就是曾侯乙熊章的妃子，并且知道曾侯乙墓的所在。

最关键的是，她自称知道如何开启这座神奇墓穴！

秦军的兵卒全都是训练有素的。

对于他们来说，杀人既不是生意也不是乐趣，而是单纯的将军令。

不敢怠慢，秦兵立即将女人所言禀报了白起大将。

白将军很快做出了指示：“把这个女人从监狱带到楚先王庙来，本将会在那里亲自对她审问！”

为什么要在楚国列祖列宗的祭庙里审问这名自称的楚惠王妃子？

羞辱楚国的象征意义，要小于“事以秘成”的实际意义。

因为，楚先王庙里，有一间密不透风的密室……

武装到牙齿的秦军锐士，只能在守卫楚先王庙正殿外。

就算，这些秦军精锐斜眼能窥探到了北墙中段摆满牌位的神龛，也无法看到神龛背后那扇偏门里面的情形。

此时的密室里面几乎已经空空如也，充盈满室的唯有摇曳的蜡烛之光。

白起将军和他的首席谋士站在一旁，看着朝廷专门派来的人员，将那二十二卷隐隐散发清香的简牍小心翼翼装入铁箱；

然后，合盖上锁，再从密室抬到停在院子里的马车上，由重兵护卫启程返回咸阳。

“这是最后的宝藏了，”谋士对将军道，“看来，青龙剑和朱雀剑，的确如传闻那样被带入曾侯乙墓了。”

“也没找到和氏璧，”谋士继续说，“说明也的确被楚国作为厚礼赠送给赵国了。”

“不怕，”白起将军气宇轩昂回道，“等老夫我率劲旅攻克赵都邯郸之日，就是和氏璧成为我大秦传国玺之时！”

白将军刚刚攻克了楚国旧都郢，正值心高气傲之际，跃跃欲试地想要一口气把六国都灭掉，成就不世之功。

谁能成想，用不了几年，他的主公秦昭襄王就会性情大变，攻守势异，而白起大将本人也会死于儒生的阴谋算计！

“那么，”谋士问道，“将军又打算如何拿到那些被带入曾侯乙墓的奇物？总不能也靠我大秦铁骑吧！”

“不靠男人，”白起转向谋士，“靠一个女人！”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声禀报。

获得许可后，两名锐士将身穿囚服的奇女子带进了密室，然后自己退了出去，关严了那扇不起眼的偏门。

借着昏暗的烛光，白起和谋士看清了来者的容貌。有了她，就能得到其他宝物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女子将自己两百多年来所经历的一切、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和盘托出，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目瞪口呆的白起将军和首席谋士。

后来这名谋士回到咸阳，就将这段印象极为深刻的讲述记录在竹简上，将其作为所缴获楚国秘史《梼杌》的增补，并以孤本的形式保存在咸阳皇史宬之中……

女人口若悬河地讲完，抿了抿嘴角的白沫，弓着纤细的腰背，仰着尖尖的下颏，一双明眸忍泪盈眶地看向瞠目结舌的白起及其谋士。

“请将军放我一条生路！”小妇人哽咽道，“我愿带将军去我夫君之墓，将其开启，然后就任由你们攫取其中的传奇宝藏！”

听起来，这是一笔对秦军十分划算的买卖。

可号称“人屠”的白起也不是什么纯情宅男，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

于是，高壮的武夫爹味十足地俯视着娇小的妇人，即便后者比前者还要大个百好几十岁。

“如果你真是一百五十年前熊章的妃子，”白起诘问道，“那么当初继任者熊中囚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他达成交易呢？为什么要宁死不从呢？”

女人一时语塞。

“你们楚国不是有一句谚语吗？”白将军继续，“‘楚人失弓，楚人得之，何必求也？’当初你若为楚国同胞打开曾侯乙墓，那么可以说是物归原主了！”

“可是，”白起盯着对方逼问，“连自己人你都不愿意妥协，现在面对楚国的世仇秦人，为何贴上来合作呢？”

女人叹了口气。

“因为我想通了，”她转头望向一旁，语气惆怅地说道。

“我好傻，真的，”妇人闭上秀气的眼睛，“一开始就不该为了夫君和姐妹们不顾我自己的安危，牺牲我自己的自由！”

“一百五十年了，”她接着说，“他和她们可能早就把我给忘了，现在我也无需再为他和她们去死了！”

白起将军和身边的谋士对了对眼神，觉得女人的话有几分道理，便拍板同意了这笔交易：

她要带着他们前往传说中的曾侯乙墓，开启墓室，让秦兵能够取走其中的宝物；

作为回报，秦人要让女子活着。

从郢都到随兰城的路途，白起一行人也走了两天两夜，跟熊章灵柩运过去的耗时一样长。

因为，即便秦军已经攻占了南楚所有的城池，那么城与城之间的广袤田地，却仍然笼罩在“战争的迷雾”当中……

一个昨日重现的清晨，一片久违的红土坡，似曾相识的惊奇一幕上演了。

只见一名身穿囚衣的中年妇人蹒跚着走在最前面，身后二十步跟随着一大帮子披坚执锐的大男人。

知道的，这是秦军害怕女子将其带入某种陷阱，就像两千多年后的王二小将日.寇引入八.路军的伏击圈；

不知道的，还以为女子有什么超能力，瞪一眼就能让身后这帮壮汉血肉横飞似的。

突然，女子停下了脚步，呆立在了原地，如同死掉了一般。

慢慢地，身后的男人才意识到，女子并非静止画面，而是开始哼唱起来。

而她清唱的，就是在狱中哼的那首古怪小调。

渐渐地，女子的歌唱再也无法被忽视。

倒不是因为她提高的音量，正相反，她的歌声被正片山坡的颤动和轰隆彻底掩盖了！

就见前方的铁红巨岩碎为无数细碎的小石，被不知何处刮来的强风吹散开去，露出地面下一条条紧闭的椁板。

然后，椁板缩入四周，露出四间地下墓室，以及其中璀璨夺目的珍宝！

白起、谋士、兵卒，全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最后，还是女子的回眸让秦兵们缓过神来，立即蜂拥上前，反倒将已经完成任务的女子不管不顾地扒拉到了一旁。

即便面对不可名状之物，秦军已然保持着令行禁止的纪律，并没有乱哄哄跳下墓室，抢夺宝物。

这些皮肤黝黑的关中子弟们，只是在不规则矩形墓坑的上沿围了整整一圈儿，目瞪口呆地端详着镶嵌在山体之中的四个墓室里面的奇异之物：

东墓室，硕大无朋的主棺椁，一口很小的棺材，以及八口尚未合拢的神棺。

西墓室，十一口紧闭的棺材，一口尚未合拢的棺材。

北墓室，堆积如山的十八般兵器，很多兵器的战斗部都是一根或长或短的黑色羽毛，但砍起人来想必锋利无比。

中央墓室的珍宝最为丰富，但最为惹眼的则是两件外形恐怖的器物：正是插入了青龙剑的高鼎，以及插着朱雀剑的地簋！

白起将军命令三名胆大的锐士跳入最为开阔的中央墓室——秦军行伍里，存在着“三人组”和“五人组”这样的基本作战单位。

三人组先是拿到了昏暗墓室里最明亮的物件：一顶银质的环冠，上面镶嵌了四枚闪烁着黄绿色微光的珠子。

传说中的“随候冠”就被秦人得到了。

用随候冠作为照明用具，军士们先是清理了高鼎周围的小物件，试图将其举起，但发现根本搬运不动。

于是，白起又命令一个三人组跳下去帮衬，先是将随候冠抛到地面上来，然后又将好几根粗麻绳绑住了那由万条小蛇组成、看起来瘆人的高鼎。

然后，下到墓坑的六名秦军先锋就惊恐发现：自己头顶的天空塌了下来！

就见一条条宽大的椁板从墓穴四侧延展出来，很快将墓坑重新牢牢封住。

方才从岩石破碎而来的细砂，又被无形之力吸引，重新在紧闭的椁板上聚集成巨岩。

原来，趁着夺宝者们全都不注意，开启墓室的那名妃子从容脱下囚衣，下到没人在乎的西墓室，然后爬入那口敞开的装满清液的神棺之中。待神棺的盖子合上，整座曾侯乙墓也随之重新闭合了！

最后一刻，白起大将意识到自己还是中了女人的圈套！

这名两百多岁的妇人，面对秦兵的屠刀，万不得已带领他们前往曾侯乙墓——与其死在屠刀之下，还不如回到墓里跟夫君和姐妹团聚！

说时迟那时快，白起大将一个箭步上前，用满是老茧的粗手一把揪住麻绳，连同其他兵士如拔河般一齐使劲，在椁板完全封死之前将将把插着青龙剑的高鼎从墓坑拖到地面！

至于那两个三人组，则被永远留在曾侯乙墓中。

白起并不担心其他兵卒会兔死狐悲、心生不满，因为踊跃入伍的老秦人们心里全都门儿清：从走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死了。

这次行动，尽管没能带走曾侯乙墓的全部珍宝，但是随候冠、高鼎、青龙剑已经是大秦掌中之物了——

战损则是区区的六人。

把宝物装上马车，白起大将颇为满意地凯旋班师，离开了那片铁红色的山坡。

而为他奏响号角的，则是砂岩之下如闷雷般的一声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