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假大秦三十年 第23章 东宫（7）

刚读完《创世纪》前三章的三世皇帝，伸了伸懒腰。

他从几案上端起高脚玻璃杯，抿了口侍从刚刚端上的葡萄酒，吃了几颗无花果干。

然后离席起身，拖着脚走过木屏风，来到寝宫中。

陛下并非要去休息，而只是方便一下。

在这个时代，室内如厕再也不需要马桶和夜壶。

只见帕萨斯步入一间浴室，墙面上贴着纹理通透的大理石砖，地面上则是石片和玻璃铺就的马赛克。

如厕过后，陛下按下水箱开关，将铜质马桶中的污物全部冲进下水道；

接着，拧开水龙头，流水洗手，还抹了把脸，除掉两颊上早已干涸的泪痕。

清爽一新的陛下又回到正堂，回到希伯来圣经的第一卷《创世纪》的后几章中去了。

在神创造了天地、百兽和人类之后的一段时间，“奈菲林”，Nephilim，那些“上天之子与大地之女交合而生的巨人”，统治了全世界，让大地充满了罪恶。

于是，真主决定用一场大洪水抹除一切生命，只让诺亚一家八口登上方舟，躲过一劫，然后重建洪荒大地。

就是这个重生的世界，发展为今天的寰宇万邦。

来自两河流域Ur城的亚伯拉罕被造物主选中，踏上了一道英雄之旅——

但是在此之前，上帝的天使指示他，须要“伸手拿刀，杀掉他的儿子。”

在阿房宫的国宴上，罗穆斯正是用这段经文回答了陛下关于“父亲在什么情况下会忍心杀死自己的爱子”的问题。

现在，扶苏凝视这卷轴上那一行行曲里拐弯的希腊字母，视野不由得开始抖动起来。

二十八岁那年那场一生挥之不去的魔魇，便重现在他苍老的脑海中……

……

那是一个寒冷清晨，祖龙三十七年的八月朔，太子殿下来到云中郡担任督军，已经整整十年。

前一夜刚下了雪，这是草原秋季的常态。

督军府正堂清冷，一身西式冬装的帕萨斯，便在东厢的书斋生起壁炉，伏案办公。

粟特侍卫陆克山叩门，恭敬地做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通报：

“子车奉常奉旨到！”

手忙脚乱地，帕萨斯匆匆将满头长发聚拢起来、束扎成髻，套以簪冠；然后让陆克山帮忙，将身上的希顿和克莱米斯，换成了带夹层的深衣和宽厚的缎子裤。

刚刚穿戴整齐，天子的使臣们就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从正堂径直进到了东厢房。

为首的当然是四朝元老子车黎。距离上次他将始皇帝的礼物带给储君，已经过去了将近八年。

当然，因为大秦帝国的军政要员已经在秘密使用即时的通信工具，帕萨斯在若干次远程会议中都见过子车大人。

但是当与年过古稀的老臣直接面对面，他还是惊讶于对方衰老的速度。

子车黎带着全部四名被称为“奉常长史”的助手，而自己怀中则捧着一轴丝卷。

那几乎肯定是始皇帝的圣旨，而如果只是简单的沟通，父皇直接“拨铃”给储君即可。

奉常让助手关严东厢房的木门，然后南向站立；

帕萨斯则按照仪轨，北向听旨；

侍卫陆克山则按照规矩，带刀站在主公左侧身后。

不大的书房挤了七个大男人，不生壁炉也热得够呛。

准备就绪，子车大人将手中的丝卷缓缓展开，先露出卷首圆圈排列的八个金光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满满是祖龙那苍劲有力的笔法。

这是“传国玺”的神奇印文，只有始皇帝本人才能在丝帛上按压出来。

这使得陛下的每一份谕旨都高度保真、分量十足。

其实，自从上次接见了子车黎，接收了他送来的十几车妇女小孩用物，帕萨斯就一直在等一份圣旨：正式册封海伦为太子妃，同时给他和她的子女以应有的名分。

所以，此时此刻，帕萨斯心里还美滋滋的想道：“消息来得有些突然，但总算虽迟但到！”

“《大行皇帝遗诏》！”子车黎开口六个字，就把帕萨斯的一切美梦都击碎了！

只听老先生字字沉痛地继续宣读：

“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事赵高，昭告天下郡县、四方夷戎：

“始皇帝在位三十七载。吊民伐罪，合一神州。政务繁巨，辛劳成疾。功感昊天，爰携与归。七月廿三寅正一刻，崩。弥留之间，亲授遗旨。

“曰：革除太子扶苏一切名位；其所受宝物，尽数上交，各归其位；督军府属官、杂役及朔方军、玉门营官兵人等，就地解散，出为庶民。

“曰：立十八子胡亥为太子，即皇帝位，另赐旨意。

“曰：命扶苏以朕之青龙剑自刎；尸首运回咸阳，交予获释之月氏奴。

“呜呼！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掐头去尾，不到两百字的《遗诏》表达了三层意思：

一、皇帝陛下已经不在了；

二、帕萨斯，或者按原文说的“扶苏”，将会失去自己现在拥有和来日拥有的一切，包括头衔和生命；

三、上述的所有将转交给祖龙最小的儿子，现年二十岁的胡亥！

听旨中的废太子，就感到自己发髻上的玉簪和象牙冠，突然变成了一块大石头，拽着自己快要掉了的脑袋，直坠十八层地狱！

同时，“十万个为什么”在他滚烫发红的耳边同声尖叫：

“八个月前，父皇第三次东巡，就途径了云中郡，我见他形色颇为疲惫，不知当时是否已经染了重病？

“那次会面，陛下将一件威力无穷的武器交给了我，说明那时候他根本没有废长立幼的想法！

“陛下七月廿三驾崩，到今天已经是头七了，可文武大臣为何没有一个人拨铃通知督军府？也想必没有通知蒙将军，否则他肯定转告与我！

“父皇啊，父皇！您数十年来费尽心思，都是为将千秋基业传给我而做准备，可弥留之际，为何忽然要将我的权利连同生命一并剥脱，再把空皮囊丢给咸阳城那群亡国奴呢？”

子车大人收起金闪闪的卷轴，转头交给助手；又开盖了另一名长史怀中抱着的一方木匣。

顿时，朦胧的蓝光从匣中迸射出来，充斥在阴沉沉的书房。

帕萨斯清楚，匣子里正是《遗诏》所命他自裁用的始皇帝御剑，四件“禹兵”之一的“青龙剑”。

平时，“青龙剑”处在休眠状态，外形为一根长簪，被始皇帝用来绾住自己的卷髻。

当灵剑认定的“建国者”手握这支长针，将与生俱来的元气注入其中，青簪便会被唤醒。

它会先扩大为一把亮着盈盈蓝光的剑柄，然后进一步结晶出一方五尺长的紫色利刃。

激活后，任何人都能挥舞这把神器，但只有神剑自己所选中的主人，也就是“建国者”，方能将其启动；

而剑主人意愿的强弱，决定了激活时效的长短。

帕萨斯将颤抖的红手，从子车黎手中的匣子里，将闪烁的剑柄拾起。

然后，动用父皇也已交给他的意念，结晶出了紫色的尖刃，将拥挤的书房彻底照亮。

从始皇帝驾崩开始算起，“青龙剑”醒来已足足七天。

看来，“建国者”弥留之际向神剑之内注入了自己仅剩的全部元气，是十分盼望着在地下见到他的长子的。

……

“砰——砰——砰——”

金木相克的噪声，惊了魔怔的帕萨斯。

蒙恬大将身在行营，拨铃太子不通，便带兵赶到督军府，见正堂无人，而东厢书房的门被闩上了。

蒙将军一不做二不休，便命手下用铁质的大盾将木制房门撞开。

猛击十数下，整块榆木门板轰然倒地，掀起尘土飞扬。

从空荡荡的门洞里，一头由八面铁盾围绕而成的“铁甲兽”，小心翼翼地探入了见证帝国存亡关头的小书房。

进到房间，确认安全，八名盾士保持一定距离分散开，露出最里面的蒙恬将军，只见他也全副武装，周身裹着鳞甲。

抱拳行礼，蒙恬道：“末将惊动太子殿下、皇帝使者，罪该万死，但是值此危急存亡之秋，末将身为朔方军主帅，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由执行人手持祖龙的《遗诏》，蒙恬细读数次，然后开口道：“依律，遗嘱人已经表明身份，并撤回了之前其本人所立的遗嘱。”

蒙将军这样讲，就是因为卷轴开头就是只能由嬴政本人按下的金光印玺；

文本中更是宣布废掉了扶苏从出生就享有的太子之位。

“但问题是，”蒙恬继续说，“遗嘱人神智是否清醒？是否被人胁迫？

“本将刚收到可靠消息，自从去年‘战乘’的试车，胡亥就举止怪异。

“其先是称病不前往阿房地宫，而实验之后，出席者接连病倒，圣上极有可能也在其列。

“始皇帝东巡，胡亥爱慕请从，其实很有可能是清楚父皇不能长久。”

“据末将的线人上报，”蒙将军继续讲道，“陛下的龙船上个月在东海上倾覆，天子很快进入了弥留时刻。胡亥及其逆党一定是利用陛下最为孤苦无助的时刻，催促他改立遗诏！”

“该线人还透露了一个消息，”老将军透露道，“胡亥一伙自齐地西返后，没有直接回咸阳，而是取道九原郡，在那里等候太子殿下接旨后的反应！”

“咱们还能怎么反应？”蒙恬大将最后斩钉截铁说，“当然是带上兵马，开赴九原去与其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