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遗梦 第16章 chapter16

等大厅里的人全部走了，鲍德温四世终于像泄了气似的斜靠在王座椅背上。他觉得身体已经超负荷运作了许久，有隐隐作痛的疲惫感，似乎连骨头都在叫嚣着休息。

在听着手底下的人争吵时，他就很想出声打断他们。他们的争执声就是一群嗡嗡叫的苍蝇，在他耳边肆意盘旋，扰乱着他的思绪。甚至，他还想立刻起身，逃离这喧嚣之地，躺在自己那张大床上好好睡一觉。不过最后他忍住了。他需要保持足够的清醒和耐心，国王的身份也在提醒他这个时候不应该任性妄为。

他安静地倾听，然后再仔细分辨大臣们的每一句话、他们背后的深意与目的。直到最终确定没什么可说之后，才会挥挥手让所有人退出去。

他最后才离开，视线从昏暗的大厅转到室外，从模糊到清晰，最终锁定在门外的阿伊莎身上，她似乎等待已久。

阿伊莎看见鲍德温四世出来的身影，松了口气，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行礼问好，便看到他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她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扶住他，就在她的手触碰到他左手小臂的那一刹那，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谢谢。”鲍德温四世站稳后，抽回手臂，慢慢朝前走去。

他的视力大不如前，但听力依旧敏锐，鲍德温四世没有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疑惑地回头望去，见她正盯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出神。

鲍德温四世低头查看自己的衣物，面料上一片干净，什么异样的东西都没有。

阿伊莎很快回过神来，快步走到他的身侧，“陛下，您的身体……还承受得住吗？要不要我去叫苏莱曼医生？”

耶路撒冷面临的重重困境于鲍德温四世而言，是黑暗幽邃的深渊。内忧外患，像冰冷的枷锁，禁锢他的灵魂与身躯。挣扎，却难以寻得解脱之法。偶尔，他也会在心底幻想，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之光能够穿透黑暗，可那也仅仅是瞬间的慰藉，清醒后便被更强烈的绝望取代。

这样的绝望还是不要让无辜的人受到感染。

他说：“我还能坚持，你不用担心。”

“可是您……”阿伊莎本想坚持，但转念一想，她觉得自己如果过多的在他面前有所举动，也许会和上次在贝尔沃城堡一样惹他不悦。犹豫再三，她最终还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无言。

回到房间，鲍德温四世走向那把熟悉的躺椅，身心疲惫地坐了下来。

当他躺在椅子上，阿伊莎便朝他行了一礼，准备退出房间。

鲍德温四世及时叫住了阿伊莎。

她的容颜依旧和刚来时一样年轻。她在他身边这几年，已经从最初什么表情都浮现在脸上到现在学会隐藏情绪，虽然他还是看出了一点端倪。

鲍德温四世心里不由得感慨，他知道自己对她的期望并不是那么容易达到，但她已经进步很多了。毕竟他也不能对她提太多要求，她的人生道路还很长，她还有许多可以学习的机会。他也相信她有着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面对未知的一切。

他示意阿伊莎可以靠近，接着，他伸手从桌上把自己常翻阅的圣经拿了过来。

阿伊莎注视着鲍德温四世手中的圣经，有些不明所以。

鲍德温四世将书籍递给她：“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读这个给我听吗？”

阿伊莎看着他伸出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接过那本古老的圣经，她能感受到书页间传来的沧桑气息，看得出这本书的主人经常将其翻阅。她开始读起那些句子，清澈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中回荡。

鲍德温四世闭上双眼听着，虽然她的拉丁文还有些拗口，某些字母发音也不是很准确，但她已经能做到顺利读出来，看得出她确实有在好好学习一门新的语言。

每一个词如同音符在空气中跳跃，勾勒出一幅幅圣经里描绘的画面。他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神圣的仪式中，心灵在那一刻得到净化和安宁。原本将要燃尽的生命又长出了新芽，这种感觉，就好似从地狱爬上天堂。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更不知道又是何时醒来的，侍从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叫醒他，告诉他现在是几时了。

阿伊莎读圣经的声音渐渐淡去，鲍德温四世以为她走了，结果他一睁眼就看到她一只胳膊撑着脑袋搭在桌上支撑着，看上去好像是睡着了，而那本圣经则平放在她的膝盖上。

天色渐晚，忽然从庭院那传来一阵热闹的聊天声。鲍德温四世不用想也知道外面那些人在干什么，无非是在谈论近日的琐碎杂事，或是分享一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趣闻轶事。阵阵笑声和高声的交谈，在这寂静的时刻，莫名有一种人间的烟火气息。

晚宴开始了。

茜贝拉和居伊牵着手来到庭院，侍从高喊一声：“耶路撒冷长公主茜贝拉与驸马居伊·吕西尼昂到！”

已经入座的人们纷纷站起来，以示欢迎。居伊立刻瞄准了主位，他急切地想享受这种特殊的待遇。就在他即将迈向主位时，贝里昂压低声音提醒他：“这是陛下的座位。”

居伊不以为然地转过头，用一种带着挑衅的目光看着贝里昂：“哦？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国王坐在这了。这么久的时间，难道不能改变一下规矩？”

“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侵占陛下的座位，这是对他的大不敬。陛下虽未在此，但王威仍在，规矩不可乱！”

居伊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酒杯把玩，“我只是想找一个离我的妻子更近点的座位而已。我是公主的丈夫，难道因为您说我冒犯了陛下，我就不能和自己的妻子坐在一块吗？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他开始吩咐侍从倒酒。

贝里昂的脸色比刚刚更恼火了几分，咬牙切齿：“别忘了你现在坐的位子和刚升职的身份！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恩赐，你应当心怀感恩，谨守本分！”

居伊毫不示弱，高声回道：“我是耶路撒冷长公主的驸马，这样的身份难道还不配坐在公主身旁？”

庭院掀起一阵小小的波澜，不少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一旁的泰比利亚斯看到茜贝拉此时的脸色很难看。想必茜贝拉不好在这种公共场面下驳了自己丈夫的面子，又无法忍受他这种狂妄的行为，毕竟现在的国王还是她的弟弟，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茜贝拉说：“居伊，我不希望看到在这种应该高兴的时候，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今天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欢乐，而非争执。”

“我的妻子，难道你没看到是有人故意找我麻烦？并非我挑起事端。”居伊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夸张地咂了咂嘴，“开胃酒已经喝完了，只是我这胃口，怕是被某些人给败光了，也没了用餐的兴致！”

他将空杯掷向一旁的侍从，那侍从吓得浑身一颤，慌忙接住杯子。居伊整了整衣衫，作势便要离开。

泰比利亚斯说：“听说你找到了五十个法国骑士。”

居伊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与骄傲：“不错，有此事，怎么了？

“他们可都宣誓效忠陛下了吗？”

居伊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对这个问题感到颇为不满：“那是自然，这还用得着怀疑？

泰比利亚斯眼中的疑虑并未消散：“但愿如此。”

“哼！”居伊突然站起来，连带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跟着一阵乱颤，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我是一点胃口都没了，这饭没法吃下去，还不如去处理些公事，也比在这儿受气强！”

泰比利亚斯见情况不妙，也迅速站起来：“你要去见雷纳尔德？”

“开什么玩笑！”居伊嫌弃又愤怒地反驳，“他就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家伙，人人厌恶。我身为王室成员，怎么可能和他那种人有牵扯？！”

他的这番话语瞬间让庭院里的气氛发生了奇妙的转变。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突然出现的国王身上，短暂的惊愕过后，如梦初醒。原本或坐或站、交头接耳的人匆忙放下手中的杯盏，整齐地站起来，向这位久未露面的国王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在茜贝拉的提醒下，居伊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

“舅舅！”一直在和小狗玩耍的小鲍德温看到了鲍德温四世。

鲍德温四世朝小外甥张开双臂，男孩像一只小鸟飞奔向温暖的巢穴，扑进他的怀中。

鲍德温四世用尽力气接住小外甥，六岁的小孩比襁褓婴儿的力气大多了，这一扑差点让他摔倒在地。他稳住身形后，单膝蹲在外甥面前，神秘地把遮住自己右手的袖子掀开。在他掌心放着一个小小的铜塑雕像，一个少年骑在马背上，冲着前方，剑高举。精致的做工细节仿佛让这具雕塑活了起来。

“你见过这个吗？”

“见过。”男孩指着鲍德温四世身后的方位，“舅舅的宫殿里也有一座这样的雕塑。”

“那么，你想成为这个举剑的人吗？”鲍德温四世微笑着，语气却格外认真。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仿佛定住了。他们都十分清楚鲍德温四世赠送的雕塑和通向他宫殿里那座雕塑是一模一样的。它代表的是权力与荣耀，是工匠们按照国王十六岁那年在蒙吉萨战役中的形象特意打造的。

鲍德温四世的意思很明了，他在间接警告居伊某些放肆的言语、行为已经触到底线。他更是告诉在场所有人，未来的继承人只会是蒙费拉特的鲍德温。

他看着小外甥，仿佛看到了王国的未来和希望。而小鲍德温则似懂非懂地望着舅舅，眼神中既有对雕像的好奇，也有对舅舅的敬爱。周围的人们神色各异，有的流露出惊讶，有的则陷入了沉思。

小鲍德温用奶声奶气的童音回道：“想。”

“很好。现在它是你的了。”鲍德温四世把雕塑放在小外甥手中，慈爱地抚摸男孩的发顶，像很久以前父亲对他那样。

“记住，这不仅仅是一个雕塑，它代表着勇气、责任和守护。将来，你要像这个举剑的少年一样，勇敢地面对一切挑战，守护我们的王国和子民。”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而王国内部的纷争和外部的威胁却日益加剧。居伊的行为让他忧心忡忡，但他希望通过这个举动，能让更多的人明白他的决心，也让小外甥在未来能够担当起领导王国的重任。

小鲍德温还不完全明白舅舅话中的深意，他跑到茜贝拉面前，兴奋地举起手中的礼物：“妈妈，您看，这是舅舅送给我的！”

“嗯，所以你更要好好珍藏。”茜贝拉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这个笑容既是对着自己天真的儿子，也是对着远处的弟弟。

华丽的餐具倒映出居伊阴沉的脸，他紧绷着脸，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茜贝拉悄悄把手搭在居伊的膝上，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鲍德温四世没有再理会众人，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背影在众人的视线中逐渐远去，留下一片寂静。

居伊看到国王离开时候留给他的眼神，顿时一阵怒意从头顶灌入——他今晚的面子都丢尽了。周围的人们看到这一幕，都默默地交换着眼神，心中各有所思。

通往自己宫殿的走廊上，那座高大庄重的骑士雕像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鲍德温四世凝视这座雕像，它是岁月的见证者，又像一位守护者。尽管仆人们会定期擦拭，让它看上去焕然一新，但无法擦掉时间在上面流淌的痕迹。人的力量在时间面前太过渺小，他曾是一位英勇的骑士，战胜过穆'斯'林的将领萨拉丁，唯独战胜不了时间。

阿伊莎早已站在门口等候，她同样看向那座雕像。雕像上的骑士面容俊美，仿佛神明般的存在。在她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就好奇这雕像上的人是谁，当她偶然看到鲍德温四世摘下面具露出来的脸，她知道自己不必再寻求答案了。

鲍德温四世走进房间，经过阿伊莎身边时见她没有动。他停下脚步，扭头望向她：“怎么了？”

阿伊莎的眼神闪过一瞬复杂的情绪，轻声回道：“苏莱曼医生在里面等您。”

鲍德温四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微微一暗，沉默地走进卧室。帐幔在房中轻轻飘动，隔开了里外两个世界。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幔后，阿伊莎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圈住自己的手腕。白天那一幕在她脑海中清晰重现——当她扶住他的那一刻，传来的感觉是一种超乎想象的瘦削。就像一层脆弱的薄纸勉强包裹突兀的骨头，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肌肉的存在，硌得她的心生疼，也让她对他的身体状况更加担忧起来。

她转身走向那尊雕像。那雕刻细致的轮廓和姿态栩栩如生，她伸出手，先是有些迟疑地触碰着，接着便缓缓地划过雕像最外层的锁子甲。她不是在触摸着一尊雕像，而是在触摸着一段遥远的记忆。

次日清晨，耶路撒冷的军队出发。鲍德温四世站在王宫最高处，目送他的骑士们离开圣城。

一只白鸽从远方飞来，落在了王宫的栏杆上，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鲍德温四世。

鲍德温四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缓缓伸出手指，他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生命。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白鸽的瞬间，这只鸽子像受到了某种未知的惊吓，扑腾着翅膀又飞向了遥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