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德伯爵菲利普的野心,并未因国王的明确拒绝而收敛,反而像藤蔓般,借助耶路撒冷内部固有的裂隙,更加隐蔽而顽强地蔓延。他与沙蒂永的雷纳德的联盟日益稳固,北部的边境冲突时有发生,每一次小规模的摩擦,都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王国内部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
而宫廷之内,那股针对国王病情的暗流,已不再满足于阴影中的窃窃私语。它开始附着在一些看似“虔诚”的议题上,悄然浮出水面。
一场关于“圣城纯洁性”的讨论,在几位与雷纳德过往甚密的主教推动下,于宗教议事会上被郑重其事地提了出来。他们引经据典,谈论着上帝对不洁之物的憎恶,谈论着领导者若身负“上帝的印记”(一种对麻风病隐晦而恶毒的指代),是否会影响整个王国的神恩。他们并未直接提及国王的名字,但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王座之上那个戴着银面具的身影。
我知道,不能再等待了。那些流言蜚语,那些包裹着宗教外衣的政治攻击,正在一点点蚕食他凭借蒙吉萨胜利建立的权威,正在消耗他本就日益衰弱的精力。我必须知道,菲利普和雷纳德,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
兄长赋予我的使命,那些关于情报与权衡的教导,在这一刻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被唤醒。只是这一次,猎物的身份已然转换。
机会来自一次宫廷命妇们的茶会。阿格尼斯太后似乎有意缓和与我这“异邦公主”的关系,或许是看到了我近来安分守己、甚至偶尔在她儿子身边出现的缘故。茶会设在御花园的葡萄藤架下,气氛看似闲适,但夫人们交头接耳间,眼神闪烁,话语里藏着机锋。我扮演着那个略带疏离、对圣地政治懵懂好奇的异国公主,适时地流露出对“强大佛兰德骑士”的仰慕,以及对“雷纳德爵士保卫圣地热忱”的赞叹。
我的“天真”和“来自异国的视角”似乎取悦了某些人,也降低了她们的戒心。几位与雷纳德家族关系密切的夫人,话匣子渐渐打开。从她们看似漫无边际的炫耀和抱怨中,我捕捉到几个关键的信息碎片:菲利普伯爵对国王的“保守”极度不满,认为贻误了战机;他们似乎在秘密囤积物资,不仅仅是为了北部的“防御”;更重要的是,她们提及雷纳德爵士近期与几位沿海城市的商团首领往来频繁,而其中一位名叫“马拉基”的香料商人,似乎扮演着不寻常的角色。
马拉基。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接下来的几天,我动用了兄长安置在耶路撒冷的、原本用于传递情报的隐秘渠道。过程必须万分小心,绝不能引起太后或雷蒙德伯爵耳目的注意。我以“采购东方特有香料”和“了解本地商情”为借口,通过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亚美尼亚首饰匠人,将指令传递出去。
回报的消息零碎却指向明确。马拉基,表面上是一名经营香料和丝绸的富商,与意大利城邦和□□地区都有贸易往来,背景复杂。但更深层的调查显示,他与沙蒂永的雷纳德有着隐秘的资金往来,并且近期频繁出入菲利普伯爵在北部的驻地。更令人警觉的是,马拉基的商队,正在暗中大量收购并非用于普通贸易的物资——鞣制好的皮革、大量的金属锭、以及制作弓弩所需的特殊木材。这些,都是制造和维修军事装备的原料。
他们在储备军需。不是为了国王命令的“巩固防御”。
我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脑中拼凑,一个模糊却危险的轮廓逐渐清晰:菲利普和雷纳德,很可能在策划一次未经国王授权的军事行动。目标或许是某个富庶的□□商队枢纽,或许是某个防御薄弱的边境城镇,以此挑起更大规模的冲突,绑架整个王国的外交政策,甚至……借此进一步削弱国王的掌控力。
我必须告诉他。
又是一个诊疗后的黄昏。我走进他的内室,他依旧坐在窗边,暮色将他笼罩。今天的他显得格外疲惫,连挺直背脊似乎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微微佝偻着,左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空气中除了药味,还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新的**气息,似乎又有新的创面在形成。
我的心揪紧了。将温水放在他手边时,我的动作比平时更轻。
“陛下,”我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关于佛兰德的菲利普伯爵和雷纳德爵士……我听到一些传闻。”
他倏然抬起头,面具孔洞后的目光锐利地投向我,那里面不再是疲惫,而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审慎。“说。”
我尽可能简洁、客观地陈述了我的发现,隐去了情报的具体来源,只说是从命妇们的闲谈和市井流言中拼凑而来,重点强调了商人马拉基的异常以及那些军需物资的动向。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打断。直到我说完,内室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可闻。
良久,他才缓缓向后靠去,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果然……如此。”他低声说,语气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他们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证实猜想的冷然,有对局势走向的忧虑,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对于我带来这个消息的……触动?
“你……”他顿了顿,声音沙哑,“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因为那些流言让我愤怒?因为看到他被暗箭所伤而心生不平?因为那个暮色中的短暂触碰在我心底点燃了某种无法忽视的东西?
最终,我只是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回答:“因为我认为,您需要知道。”
他凝视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审视我话语里最细微的真伪。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终于,他眼底那锐利的审视慢慢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算是柔和的东西。他微微颔首。
“我知道了。”他简单地说,没有道谢,但那份无声的认可,比任何感谢都更沉重。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夜空,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决断,尽管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他们想要战争,一场不受控制的、能搅乱一切的火。那我就给他们一道枷锁。”
几天后,一道国王敕令以惊人的速度颁布,并传达至王国所有领地:即日起,未经国王御前会议明确批准,任何贵族、骑士团乃至外来十字军,不得对任何已与耶路撒冷达成停战或贸易协议的□□势力发动攻击,违者以叛国罪论处。同时,王国境内所有大规模军事物资的跨境贸易与转移,需向王室报备。
敕令措辞严厉,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它像一盆冷水,当头浇在了那些蠢蠢欲动的火焰上。
我后来得知,就在敕令颁布的同一天,一队王室卫兵“护送”着商人马拉基离开了耶路撒冷,前往一处偏远的王室庄园“协助核查账目”。而菲利普伯爵和雷纳德爵士那里,国王派去了特使,进行了长时间的、“气氛凝重”的谈话。
表面上的风波,似乎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但我知道,裂痕已经深可见骨。菲利普和雷纳德的野心不会因此熄灭,只会转入更深的地下。而国王的身体……我看着他日益频繁地缺席短暂的公开活动,看着他即使在接见重要使臣时,也需将手隐藏在袍袖之下以掩饰颤抖,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耶路撒冷冬季的阴雨,冰冷地渗透进每一寸空气。
他就像风中残烛,在用最后的光亮,对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名为野心、偏见与疾病的黑暗。
而我能做的,似乎只有继续站在他身后,在他每一次从公开场合强撑着重压回到内室,卸下所有伪装,露出不堪重负的疲态时,递上一杯温水,保持一段无声的、却足以让他喘息片刻的陪伴。
直到那一天,边境的烽火,伴随着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再次点燃了耶路撒冷的天空。而这一次,带来的不仅仅是战争的威胁,还有指向王座最恶毒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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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局势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