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野茫茫。
芳草何惶惶,夜色何凉凉。
宫夏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片田野,正在快速地奔跑。
眼前景物不断飞驰而过,耳边传来一阵阵稚嫩的喘息,宫夏恍然意识到,不是他在奔跑。
这应该是年幼的贺兰诗,而他共享了他的记忆。
突然,啪的一下,视野陡然倒转,小贺兰诗重重摔在了坚实的泥土地上。宫夏看见了他小小的膝盖,被摔出一片可怖的血痕。
然而,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叫。只是默默地爬了起来,继续往一个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
他这是要往哪里去?宫夏不禁想。
他的精神触手不是为了疏导而来,而是直接触碰了贺兰诗内心深处的记忆壁垒,相当于他们共用一具身体,除了能看见贺兰诗所见,也能感他所感。比如说刚刚贺兰诗摔倒了,宫夏也能感受得到这种痛楚。
贺兰诗一直在跑,无尽的田野上他小小的身影如此渺茫。宫夏也不知他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过了很久。
终于,在看到一片草甸时,他停了下来。
宫夏随他一同些微平息了狂乱的心跳,抬眼望去——那竟是一片墓碑林立,怪石嶙峋的乱葬岗。
宫夏看着周围的怪树黑林,心里暗暗紧张,小贺兰诗好似完全不害怕一般,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
在走到一个地方时,他停住了脚步,将身形隐匿在了一块冰冷的大石碑之后。
只听林中,隐隐传来一个人怒气冲冲的声音。
“现在怎么办,都怪你,我就说了我们不该做那种事的!现在好了,我怀孕了!”
一个耳熟却年轻的、比之现在娇俏百倍的声音。
宫夏如遭雷击,他随着情绪明显急躁起来的贺兰诗一起从石碑后面探出头,果然看到了一个故人。
那是只着一件漂亮的白绿雪纱长裙、身段窈窕、年轻娇美的冬成玉!
她对面那个男人身形高大宽健,面容隐在黑暗中辨识不清。两人没注意到隔着一段距离偷听的贺兰诗。宫夏只听得他冷漠地“啧”了一声,然后一个低沉中带着些无情的声音响起。
“是我逼你来见我的吗?难道不是你一听说我回来了,火急火燎地就要你的贴身女仆传话和我约在此处见面?”
冬成玉愣了一秒,然后怒极,大发雷霆起来,甩着两只没什么攻击力的拳头往他身上砸。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当初就这么抛下我一走了之,我要见你有什么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男人一只手就抓住了她两个手腕,沉沉地逼视她:“当初,你还敢跟我提当初。当初难道不是你自己觉得,嫁给我会有失你的身份,所以选择遵从了你父亲的命令?”
“是又怎么样!卓希他对我很好,我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现在都被你给毁了!”
“既然如此,”男人冷笑着,放开了她的手,“你继续去做你的富家太太吧,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见面。”
冬成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开了手,她眼眶红起来,口不择言地骂道。
“乌离,你简直就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你忘记了,小时候所有人都嫌你是个身份低微出身不正的家奴,没人跟你一起玩,他们都欺负你!只有我,只有我不嫌弃你!”
“你也忘了,以前你每次被家主毒打的时候,只有我挡在你前面。”
“所以你现在又要抛下我了是不是!”
“是你先抛下我的,从几年前你决心嫁给卓希的那一刻开始。”
“............”
气氛如死一般沉寂。
“我没有办法啊,我没有办法了......”冬成玉骂也骂不过他,索性往地上一坐,抱着膝盖大哭起来。
“那时候父亲在几家贵族里为我择婿,甚至有上到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你知道吗乌离,他居然要我这样一个高等级的漂亮向导去当一个瘫痪老头子的小妾!呜呜呜呜呜……”
“你那时候只是一个家奴,我拿什么跟父亲提我们的婚事?幸好卓希喜欢我,他向父亲提出要跟我结婚,我才幸免于难!”
冬成玉讲到这里,难掩委屈。她用手背一擦眼泪,撇过头去:“你要走就走吧,我有卓希了,我要向他坦白所有的事,他原谅我了我就永远待在他身边,不原谅我我就带着小诗离开。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再也别见,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她撂完狠话,心中委屈发泄得干净,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空荡,兀自坐在地上抽泣着掉眼泪。
她面前的男人没走,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阴沉地审视她,什么都没做。
良久,当她哭累了,抽泣声渐渐消失了,那个男人才俯下身来,为她披上了他的大衣。
“以前的事情我不计较了,不要再回到那个人身边。跟我走,就我们两个,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他慢条斯理地为她整理大衣的袖子,绕在她胸前系了个结,然后他的大手抚上了冬成玉平坦纤美的肚子。
冬成玉被他的话和他的举动惊呆了,她愣愣地看着男人。
“这怎么可以,乌离,我是爱你的,我确信这一点,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卓希!而且还有小诗,我不可能和小诗分开......”
“那就带上他一起走,我会像对我亲生的孩子一样对他。”男人抬起头注视她,那双眼睛里满是隐忍的痛苦和疯狂,“你说你爱我,那就永远留在我身边,我快要疯了,没有你的每一天,我都在病着......”
“如果你不离开你老公,我保证我会向他复仇。”男人把她拥进怀里,耳鬓厮磨,“你是爱我的,只爱我一个,跟我走吧,我所有的财产都给他,那是很大的一笔钱,这些年我拼命赚了很多......”
冬成玉闭上眼睛,流着泪抱住了他。
他们趁夜私奔了,带上的唯有冬成玉少女时期的几样东西和幼小无力的贺兰诗。但他们留下了很多很多的钱,以及一封充满歉意的信件。
卓希后来果然没有再寻找他们,他抑郁了一段时间,然后对外宣称冬成玉得了强传染性疾病,已经去世。
冬成玉从此彻底自由了,也彻底黑户了。
画面一转,来到一个村庄。
男人俯下身,温和地问自己的两个孩子:“小诗,小米,我要出一趟远门,你们有什么想要的?”
宫夏看见已经长高了很多的少年贺兰诗沉稳答道:“我想要一只玉做的笛子。”
这座乡间别墅的地上全都铺上了厚厚的地毯,一个圆滚滚的小女孩正趴在地毯上打滚儿嬉戏,她即将靠近噼啪作响的壁炉时,贺兰诗皱眉,快步走上前把她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小女孩咯咯笑着,湿乎乎地在哥哥脸上吧唧一口,笑着说:“鸽葛......”
贺兰诗状似嫌弃地擦擦脸。
男人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又伸手逗逗注意力被其他事物吸引走的小女儿:“爸爸给你带个发卡回来好不好?”
小女孩啊呜一口咬住了面前的桌子。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贺兰诗小心翼翼地把桌角从她口中解放出来,道:“我走了,小诗,这趟我可能回来的会比较晚,你要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贺兰诗置若罔闻,男人早已习惯,走进房间再次给了妻子一个贴面吻,惹得冬成玉一声娇嗔,然后就离开了家。
宫夏大概能猜出他们私奔之后的生活轨迹。卓希没有报明冬成玉的失踪,也就是说冬成玉和她的两个孩子从此以后就成了黑户,只能生活在人口管控不严格的偏僻乡村,合理。
而乌离,他应该是有自己的工作,正不正经不知道,反正应该是挺赚钱的,才能盖起这么大的一座乡间别墅。
那么,贺兰诗究竟想让他看什么呢?仅仅是他这难以简单评判的童年吗?
宫夏迷茫地看着他坏心地骗妹妹吃一口辣椒,那小女孩辣的哇哇大哭,他嘲笑一阵,又赶紧把人抱起来哄。
日升月落,花开花谢,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他们的父亲乌离回来了,但是在贺兰诗问他索要东西的时候,他抱歉地说他没能带回来他要的东西,但他带回来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一个人。
那是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年,跟贺兰诗差不多大,遍体鳞伤,瘦骨嶙峋。
“......”贺兰诗抱起双臂,有些耐人寻味地审视这个和他类型相同却十分可怜的少年。
乌离自述,他是在工作的途中遇见的这个少年,当时他躺在路边,满身是伤,不知死活,他一时善心,就把他带回来了。
冬成玉见到那少年时惊呼一声,然后连忙吩咐佣人去为他疗伤清洁。她完全相信丈夫所说,哪怕她年少时认识的乌离是一个冷漠乖僻、翻脸无情的人,她也绝对相信跟她在一起后丈夫已经变成了一个温和善良的好父亲。
所以他捡回这样一个可怜的少年也是很正常的。
妹妹还在迈着两条小短腿固执不懈地探索家里的每一个地方,贺兰诗没有看她,冷峻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少年身上。
谁都不知道墓碑林里那个疯狂偏执的乌离除了当事人,还有当时年纪尚幼的贺兰诗见到了。
所以贺兰诗打死都不相信,自己的继父会是个在路边随便捡人的慈悲之人。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这章写的好爽![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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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故人旧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