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姻缘 第49章 难言

曳雪尘提步时，上身挺得笔直，总带着一种天生而来的坦荡。

手中虽握剑，因气质太谦和、太温良，绝不像会轻易出手的性子，往往让人觉得他的剑只是个好看的陪衬，从而忽略了那绝而又绝的剑术的威慑。

曳雪尘生父堕魔，生母自缢，虽身世坎坷，在曳留痕的教导下，仍涤荡出个磊落襟怀。

他心地善良，品行高洁，虽事事循规蹈矩，却并非不近人情，而是在急流中懂得迂回，在争执时选择聆听，任世事浮沉，浪潮裹挟，仍有一番坚守，活得正直且通透。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样的做派。

便如一轮悬于青空的皎月，当隔了太远的距离，伸手挨不到时，会嫌他高洁得过了头，未免木讷迂腐，呆板无趣，生不出甚么深交的**，也鲜少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洞察他的情绪。

曳雪尘不太能言善道，习惯听得一句回上一句，话说得深不深先不提，总归不会失了礼数，闷声把人晾到一边，这时倒一反常态，默默无言。

谈多喜与他并肩同行，为躲避那横生的枝节，不时触碰到青年的臂膀，曳雪尘偶尔投来一暼，却是行色匆匆，无论谈多喜如何不经意往他身边去靠，皆一眼带过。

可看他的样子，绝不像在为哪件大事苦恼伤神，既然如此，怎么不理人了？

谈多喜暗想着，纠结了一会儿，怔怔把头低下，不禁道：“雪尘，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么？”

话一出口，便见曳雪尘一顿，转过身对着他，明显有些诧异。

这一次他不再匆匆张望，而是将眼睑一垂，嗓音干涩地说：“谈姑娘的事，我自知没什么立场去过问，也与我无关。我……”

谈多喜心里不是滋味，蓦地甩开剑鞘，抓住他的衣袖。

身上湿气未干，着染得黑衣透着浓墨，仿佛要洇进人心里去，袖子轻薄，黑色的纱透出一截莹白的手臂，缠在上面的凌天带因主人的动作滑下，不安分地荡到剑柄上，甚至绕了两圈，紧紧攀附着。

看着好似被剑沉进去，挣扎几番便穿透了。

曳雪尘的眼睛狠狠眨了几下，欲言又止的话滚回胸腔，那颤动的薄唇跟着闭上，大掌反手托起谈多喜的小臂，运起灵力将他的衣衫烘干。

视线落荒而逃，从那一处上移，又不敢去看谈多喜的脸，不愿细究他被吻得红肿水亮的唇，只得虚虚地落在下颌，脖颈，锁骨……

竟毫无征兆地叫两道吻痕刺得发痛。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我原本还想解释，我和那姓商的——”

“谈姑娘。”曳雪尘陡然松开手去，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玉做的小盒，对他道，“林中蛇虫众多，这是药王谷所制的膏药，你往颈上擦一擦。”

这里哪有什么蛇虫。

谈多喜下意识用袖子一遮，清楚那痕迹是昨夜被商尤良那厮留下，胸中却不由含了些怨，想道：难为曳雪尘还细心替自己找了个借口。

是呢，他从不落人脸面，向来温言软语、百般贴心，可他就是不喜欢这副样子！

不喜欢这一路走来二人之间暗藏的生疏，更不喜欢对方当做无事发生的做态。

谈多喜眼眶涌出涩意，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面对坦然自若的曳雪尘，从心底生出一种快要决堤的恨苦。

当年容家被灭，他的娘亲失去所有，后来想尽一切办法进入风光正盛的谈府，以满腔仇恨浇灌出他这一颗不伦不类的种子。

谈多喜自生下来便是容窈与一只魅犯下罪过的举证，从前他不懂，尚存着几分天真，如今全然知晓，更活得不伦不类、战战兢兢。

可他却绝不愿自甘下贱，更不想在谁面前自惭形秽，于是仰望起那悬而不得，高风亮节的雪，越发觉得刺眼。

他的骨肉，他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想让它向下融化、流淌，去往连光也照不到的晦涩角落。

与曳雪尘相处时，他收了尖牙利齿，藏起歹毒心肠，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扮作一个完美无瑕的“大家闺秀”，自认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可今时今日，难言的失落感席卷而来，事情快要陷入无法掌控的局面，莫名令人心慌。

慌得他只好重新拿起以柔弱装裱的武器，逼别人非把一颗血淋淋的心剖开来看不可。

谈多喜的指尖压着眼角，顷刻落下成行的泪水，背对身去，戚戚然哭出了声。

他楚楚可怜地抖着双肩，一行仍在作戏，一行又好似在发泄因近来诸多不顺引起的郁闷，哽咽道：“雪尘……你说没什么立场，那也好，等出去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

“从苍梧县遇见开始，得你三番两次出手搭救，我早就该知足。你是曳剑阁的翘楚，将来行侠仗义大有可为，而我——”

“在家中我是继承不了家业的女儿，日后嫁了人也只会是别人贤良淑德的妻子。无人问我愿不愿、想不想，我也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

“我只是错在以为你我之间至少……”

一通话囫囵说下来，他抽抽噎噎，嗓子喑哑，最后还将头一仰，倒哭得更狠了。

曳雪尘靠上前去，望着蜿蜒滑落的泪水，换了只手来提剑，忍不住抚上他的脸，久久久久地凝视。当水迹在指节上晕开，他的神色，于落寞中又增添几分失落。

不曾想谈多喜忽将哭声一收，这时语气转变，不再自怨自艾，反而夹带一股冲动的嗔怨：“既然什么都与你无关，为何每一次我身陷险境，你都会出现？在通天井时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我要离开这须弥境，也另有他人相送，何必一定要劳烦你呢？”

“因为——”

曳雪尘收回了手，面沉如水，仍与他保持着距离，却喃喃地道：“因为我有一些私心。”

他摇头苦笑：“我只当你同他们一样，所见到的是光明磊落的我，是从不轻易逾矩的我，却不知道在你心里，将我放到了比他们还要高的位置。”

“或许，你会以为我们见到的第一面是在那条栽满棠棣树的长街，我替你破开星机阁秘术的时候，其实不然。那日我乘船顺着芽溪而下，经过桥头，见你捻了一朵紫夷花放在耳边，不知正冲着谁笑，从那时起，我便深深记住了你。”

“再后来，我知晓你已有婚约，可看荀方旭那样对你，便被气昏了头，等师妹带你走后，我下意识想的不是你会有多难过，而是、而是我终于有机会劝他离开你，甚至劝他主动放弃这门亲事……”

“他自然是不愿的。”

“这些念头如此不堪，极度无耻，夜里每每想到你，总免不了无地自容。随着难以启齿的羞愧一同涌来的，还有令我寝食难安的恐慌。”

“我并不是你眼中那样大公无私的人，相反，却是一个心胸狭窄、装腔作势，肖想着他人未婚妻的男人。我害怕让你失望，更害怕看到你鄙夷的神情，一面自责、自省，一面又常常暗中注视，追寻你的身影。”

谈多喜唇微微张开，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曳雪尘长叹一声，在对方半是惊讶、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里，不由伸手触碰他的鼻尖、腮边，将盈盈的眼泪收集在指尖。

一句句道来从前特意压制的、百般想忘记的思绪，他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抿，这样一尝，好似尝尽所有的无奈与失落。

“我恼恨他们总来扰你，也怨你怎么这样轻易便可撩拨一个人的感情，我却什么都无法向你诉之于口，这样狭隘的埋怨，在见到你们旁若无人地拥吻时变得尤甚。”

“我独自钻着牛角尖，如不知事的孩童同你耍起脾气。本以为你不会察觉，却不知道会令你如此伤心，也不知道原来你的泪水如此苦涩。”

说完这一切，曳雪尘闭上眼睛，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他没有胆量去细看心上人如今是何表情，凭借一股本能的冲动，再睁眼时，彻底忘记种种由礼义廉耻关乎的束缚，不管他会不会挣扎，只放肆地把人强行搂在怀里。

他捱过幼时的挫折，余下的年月里，成了众人口中的楷模，比起高洁，曳雪尘身上更多的，是隐在骨子里的骄傲。

而这样由劣根性蜕变衍生的骄傲，自然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候。

第一次感受到落败，是在通天井旁，他引以为傲的剑术不敌那同样持剑的魔物；第二次感到落败，是一点一点将隐晦的心思剖开，完完整整地把心捧到他面前。

他溺在望不到岸的苦海，埋在数不尽的忐忑难安里，苦苦等待谈多喜的回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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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