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姻缘 第34章 调琴

竹林深处，琴室清幽。

书着“万音来潮”四个大字的匾额下，悬挂一副《晚月琴兴图》，两侧另有诗云：

轸上洞天弦外音，壑间幽声松下琴。

月凝指咽沉檀细，如风共水律和鸣。

新添的花梨木桌案，横着一张古琴，散着几张曲谱，丝绢叠放，用以拭琴。

桌下小鼎烟徐徐、香袅袅，案边花囊里插几支晚香玉，嫩苞柔叶，吐馥生香。

从敞开的小窗望去，公子墨发如藻，衣衫绮丽，姿态懒散地靠坐，于这满室素淡中浑然跳脱一抹艳色。

他生得神仙之姿、玉山之美，却是个骇人的脾性，不知被谁招惹，目光从人群扫视一圈，脸色臭得不能再臭，因而虽远未到授课的时辰，弟子们均噤声屏气，不敢闲谈。

商尤良倒也不是无故着恼。

自上次占了商闻修那老头的课，又半路撂挑子不干，商绝夜便勒令他留在学宫授琴，由两位聆音娘子监视，决计不许再缺席。

一来好改改他这懒散的习气，二来做给闻修老先生看，算作对长辈的安抚。

商尤良随性惯了，哪儿是个坐得住的，光是和一群不知所谓的子弟同处一室都觉得如火煎油烹，更遑论其他。

这会子念头一转，因有所惦记，意外去了些浮躁心思，修长的指节按在弦上，黑色甲片翩然抚弄，拨出一阵宛如流泉清风的琴音。

室内一时更静，纷纷侧耳倾听。

“铮——”

恰有道突兀的弦音，轻轻混入其中。

它由远及近地传来，应是哪个抱琴在怀，一路颠簸之故，时而悠长震颤，时而高鸣短促，夹在飘荡的琴声里，尤嫌刺耳。

最可恨的是，每每一段乐音转折，这声音便跟着传出，如激水撞上岩石，令人一口气提不上来，哽在胸口格外难受。

弟子们不由向门扉张望，显然想瞧瞧，是哪个不识好歹的毁了众人雅兴。

商尤良也这样想来。

不过，他并未急着去看，而是正在听。

呵，好浅好薄的脚步声，步子迈得不急不缓，应是个身量轻轻的……

美人。

商尤良停顿的指尖突然一动，瞬时滑落一声急响。而不知不觉中，除却这道杂音，琴室内鸦雀无声，静得针落可闻。

他们浑然忘了方才的不满，目光紧紧落到门口姗姗来迟的谈多喜身上。

他一袭白色纱衫，头戴遮阳巾，盖住半张脸儿，未施什么粉黛，面颊上晕着赶路而来的薄红，又眼弯眉静，抱琴在怀，显出似水的温柔，活脱脱庵堂里面慈的观音。

叫人如何还生得出怨怼呢？

与此同时，谈多喜心里却想：

咦。不过一次没来，怎么换了个教习？难不成是自己走错了？

便往里环视一周，虽确定无误，可越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越是心虚。

昨儿一夜未眠，他赶着补了个觉，再醒来已是午后。要说来得有多迟，倒也没有，不过是最后一个进来的罢了，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谈多喜将琴往上提了提，屈膝行了个敷衍的礼，这便要往后排的空位走去，商尤良淡淡朝他点了点头，便移开目光，却盯着地面，思忖道：步下果真轻不染尘。

用以提醒授课的钟声长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路上谈多喜总感觉有谁在扯弄他的衣摆……

“砰！”

耳边炸响，他肩膀一耸，琴还没搁得稳，人就差点儿被吓得摔倒在地上。

又听“砰砰”三五声，商尤良扬手挑动琴弦，随着一道道音浪掀翻桌案，坐在后方的男修无物遮挡，无处遁形。

“滚出去。”

见他们犹犹豫豫，竟无一个要动，商尤良抬眸逼视：“别让我说第二次。”

青年目光似箭，眼中怒火浓烈，威压尤甚，那几人见状别无他法，只得低头匆匆离去。

谈多喜拍了拍胸脯，嘴角一翘，暗暗乐道：还好倒霉的不是我。

枉他聪明多时，未看出有人是在为他出头，还忙着幸灾乐祸呢，而将一切看得分明的商尤芙，震惊和不忿倒实打实在心头过了个遍。

呸呸呸！这小狐狸精有什么好的，怎么连阿良哥都要为了“她”发火，昏了头不成！

呵，早知谈多喜要来，这劳什子调律课她还上什么上，不如趁早逃了。课上教的都是商家人早就会的，多学无益，反而受气。

商尤芙神游天外，一个调也听不进去，然而纵观琴室，不专心又何止她一个。

最末一排，耿长业愣愣呆坐，看那僵硬死板的仪态，跟一截儿不会动的木头没什么两样。

他痴瞪着双眼，余光时不时往左侧瞟去，简直连做梦都不敢相信，谈姑娘就坐在身旁，偏偏选了自己附近的位置！

这样的好事，终于轮到他了么？若能借机和对方多说几句话，彼此再熟稔些……真是怎么都值了。

耿长业想入非非，陶醉得脑袋昏昏，悄悄飞速地窥一眼谈多喜后，又捏紧衣袖，心说：一会儿课后定要找个机会拿照业镜看看，在谈姑娘心里，对我究竟是何种看法。

耿家乃制镜的匠人世家，以镜为术，以镜为法。

祖上传下一面大镜、一面小镜，大镜称作伏明镜，可作收纳魂魄的容器，小镜称为照业镜，可照出真情百态。

二者均为稀世之珍，可惜伏明镜不知被谁偷盗，至今寻回无果，剩下那一面照业镜，自然被族中长辈严加保管。

前些日子，耿长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它偷摸带到学宫，皆因一个听过的流言——

耿家某一任家主与其夫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造出用作夫妻之间小情趣的双面宝镜。

譬如偶尔赌书泼茶，取小镜观瞻，见佳人情动难掩的秀色，或褪去衣裙后一身的清艳媚态，那个中种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便是照业镜的前身。

经代代流传，发现此镜竟能窥心见识，洞穿妖魔邪念，因得“照业”二字。

耿长业将它遮在袖子摩挲几下，又立刻小心翼翼地收好。

等他做完这些小动作，发现四周安静得出奇，原本众人习琴的杂乱混响，不知何时已息停声止。

“一个一个来罢，将方才那段弹给我听。”

大事不妙。

方才那段……是什么来着？

有人欢喜有人愁。耿长业为这突如其来的考较忧心，商尤芙已跃跃欲试，自告奋勇地要当那头一个。

便遂她的愿。

不多时，一曲终了，商尤良听罢，口中只说了句“善”，便不再多言，无过无错，无波无澜，更没什么可觉得惊艳。

也是，身为商家人，若连这种简单的曲调都弹不好，还有何脸面。

转眼便轮到谈多喜。

他学琴多年，得容窈亲传亲授，虽比不上生来要走这条道的商氏一族，心中仍有一股凌人的傲气。

纤长的指节翩飞轮转，泠泠乐音流淌，飘转明快，流畅如风，真是说不出的动听。

待琴声飘散，渐渐转为虚无，一些个捧场的同席迫不及待拍手叫好，交口称赞。

在这一片赞誉声中，谈多喜坐直身子，慢慢抬起头来。

额前几缕碎发重新落回玉白的脸上，他冲坐在上首的教习俏皮一笑，好似那尾巴快要冲到天上的猫，洋洋得意。

四目相对。

商尤良唇边弧度微弯，眼里也沾染些许笑意。他终于舍得站起身来，踱步往下方走上一走。

渐渐地，他来到谈多喜案边，半躬下身，手指缓缓扣在属于他的那张琴上，将对方奏过的曲调分毫不差地复刻。

接着，又分几个音节几个音节地重复。

在谈多喜逐渐僵硬的面色里，商尤良冲着他，以一种极为温柔的语气，垂眸说道：“听其表，琴音中多是匠气，闻其里，这安魂调亦不够舒缓，有没有效用恐怕还真不好说。”

“勤学多练，下堂课我还会抽查，若有不通，可私下来寻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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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调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