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姻缘 第22章 雪尘

清晨，几缕阳光透过镂雕的窗洒进屋内，伴着鸟儿不时的啼鸣，惊醒青年剑客一场罗浮梦。

推开隔扇门，行云天边挂着，应是朝飞暮卷，假山木石错落，依稀浮光暗转。又见翠浓成荫，纷纷飞花坠落，池鱼空游，浅影烁金，深觉眨眼已是暮春。

曳雪尘仅将乌发半束，未绑耳侧悬头穗，那平日的端方雅正，便平添几分倦怠与慵整。

他抱剑来到紫荑树下，低敛眉目，谪仙似的脸庞一半浸在艳冶的骄阳里，一半偏没在斑驳的树影中。

“飒飒——”

乌霞山上清风习习，吹进院儿里，总拂得满庭枝叶乱颤，本也寻常，曳雪尘却面色惨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沉沉浮浮，陷入昨夜梦魇：

人儿还小得很，怀里的剑倒那样大。

他擦掉额前的汗水，轻轻推开母亲的院门，也是在东风里，望见紫荑树上悬挂白绫，曳沉水瘦削的身子吊起，裙底的绣鞋露出一角，垂在半空晃来晃去。

下方小池，游鱼追头逐尾，藏进曳沉水倒映的影子里，待曳雪尘丢了剑扑过来，又被惊得四散。

孩童身量不够高，堪堪只将小腿拥进怀里，一摸尸体僵硬冰凉，显然死了多时，泪滚滚涌出，登时滑了一脸。

曳雪尘身世特殊，素来早慧，再想同母亲亲近，也忍住不显，总一副懂事模样，这会子却倔强难言，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抱着她死活不肯撒手，几人合力都未能分开，还是曳留痕亲自赶来，一掌拍在他后颈，令人沉沉昏睡，方才作罢。

曳沉水自缢一事，是曳雪尘挥之不去的心病。

幼时失魂落魄，夜不能寐，后拜入无相大师门下，在寺中带发修行，洗涤心性、参悟兰因，以为便能好转。

直至昨夜，再度梦见树下悬吊的尸首，直至今朝，如惊弓之鸟，连风吹动枝叶的声响都不堪忍受，曳雪尘才明白，无论年岁如何更迭，他的魂魄，始终被困在从前的躯壳。

想到这里，他呼吸加重，手臂陡然收紧，不光是眼睛，就连耳边也出现幻觉——

“雪尘，雪尘，好孩子……”

嗓音柔软，总带着兰情蕙性、温柔小意，是曳沉水无疑，哪怕她从未如此唤过自己。

下一瞬又好似变了，声息不似寻常女儿，如春水荡漾，幽幽颤动，也如**般羞怯，偃了情波。

“曳公子。”

“雪尘。”

曳雪尘靠着树干，身躯狼狈滑落，脑海中梦魇消退，雾霭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高挑淡然的身影。

一朵焉了吧唧的紫荑花陡然坠落，未落入掌心，却掉在他白色的衣摆。青年将它拾起，反复看了好几遭，心里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

离开天枢学宫前，荀日道这位仙盟之主气得眼前发黑，连脸都是绿的。

傀儡将臣被血魔带走，他还在想要如何同柳淡淡交待，忽听钟声震响，以为又有大事发生，与尚还留在此处的长老、教习，或其他天赋异禀的年轻子弟，不约而同赶到广场。

正殿外，层层阶梯，上筑高台，台上站着一体态修长的青年。

他衣着绮丽，身披霞色，手中执阮，脚底踩着什么东西——嗬，是那挂了百年的灵钟。方才还托它报信，如今却开裂成几瓣，不必说也知是谁的手笔。

看到这一幕，来自蔺家的教习已不由皱起了眉，还不等他发难，先听到一阵嗤笑：“仙盟的人果然是一群废物。”

估算着人应到得差不多，青年那双桃花眼居高临下地望去，十足的气焰嚣张。

盯着阶梯下方看了一时，瞥见人群中的荀日道、荀方旭父子，商尤良故作惊讶地动了动唇，笑着道：“啊呀，是荀伯伯，您不会都听见了罢？”

“这，小辈不会说话，一时嘴快，得罪了，得罪了。”

荀日道毕竟是个老狐狸，喜怒不轻易浮于表面，只摆了摆手，回道：“无妨，无知小儿口不择言，没有分寸，我这做长辈的却有，怎会轻易计较？只是不知，商家小子你又是喊人又是摔钟的，弄出好大的阵仗，究竟意欲何为啊？”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商尤良嘴皮子耍不过他，吃了一亏，眼神沉凝，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可下一瞬，倒乍然一变，又亲亲热热地笑起来，客气道：“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解决了叫仙盟棘手的心头大患，向诸位邀功来了。扶豫——”

说完拍了拍手，从他后方走出个相貌平平、拎着褐色蛇皮麻袋的年轻人。他动作潦草，几下抽出绳索，竟抖落出一张干瘪的人皮！

台下人群哗然。

这……

“血魔在此。诸位，可看清楚了？”

确实没错。

它皱皱巴巴，还连带着毛发和油脂，叫人难以直视。纵然瞧去有些骇人，可那五官，以及上面挥散不去的魔气，足以证明它正是那夜显身楼内的女子，是闹得天枢学宫不可开交的血魔。

只是，怎会轻易便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解决了？难怪他趾高气昂，频频口出狂言。

荀日道定定望着他，本想询问个中细节，顺带探一探摄魂珠的下落，对方却洞察出他的盘算：“说来我也是沾了父亲的光。作为学宫宫长，他向来忧心各学子安危，我打着为他分忧的主意，偶尔四处巡视，要说有多尽心，那也谈不上，不料还真捡了个便宜。”

他的父亲商绝夜既是商家家主，也是被推举出的天枢学宫宫长，已掌事多年。事发在学宫内，面对遇害者家中长辈的诘问，自是首当其冲。

商尤良表情正经，目光轻浮：“事情既已解决，尘归尘土归土，学宫内该如何的，可以提上日程了罢？”

“剩下的就不劳荀伯伯费心了，毕竟仙盟大选在即，您这位置还坐不坐得稳当……可真不好说啊。”

且不谈辞州荀氏人丁凋敝，无甚可用之才，单论荀家这一老一少如今的实力，那也有些不够看。

想到这里，更是满面嘲讽，不由哈哈大笑，笑毕，正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

荀方旭走出半步，抬手拿扇子指他，眉头倒竖，心内的愤懑已然收不住：“姓商的，你尖酸刻薄，阴阳怪气，话里话外几番针对，简直欺人太甚！”

“针对？我可没那个意思。如果说几句实话也算欺人，那你荀家也太容易被人欺负。”

“你——”

“好了，回来！”

荀日道一只手死死攥成了拳，另一只手扯着儿子衣袖，强行将人带回，低喝道：“先忍一时之气，剩下的且看来日。”

“我倒要看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

六月天，时值入夏，外边儿日头颇有些大。

鹤辇内，谈多喜放下帘子，拿一柄团扇扇了扇风，还是热得心突突往上撞，忍不住叫喊：“报儿，坠儿！你们死哪儿去了，还不滚过来！”

“嗳，我们来了——”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待他回到桌旁坐下，两个丫鬟一个端着冰盆，一个捧着用琉璃杯装的凉饮，巴巴儿跑了过来。

谈多喜望了眼那黄橙橙的汁儿，鼻尖闻到阵醉人的甜香，便知是拿黄缇果榨的，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问：“添了绵糖没？”

坠儿绕到身后，拿起小扇替主子扇风，一边回道：“添过的，足足两勺，保管没有涩味。”

他心下满意，先浅尝了一口，果真甜透了，几口喝下肚去，将晶莹剔透的杯盏放在桌面儿，再问：“到楚州还要多久？”

“约莫三个时辰。”

又探听其他琐事，譬如到了万仞山脚下谈明允是否来接，学宫内房舍如何分配，二人一问一答，说了许久。

本提起到天枢学宫求学，容窈是万万不许的，可前段时间，听闻摄魂珠重现，又改了主意，对他耳提面命：“无论你用何种手段，必须将它的下落找到。”

好东西人人都想要，无数双眼睛盯着，岂有那么容易探听？不过可趁机得些自由，出来好好喘口气儿，确实未为不可。

带着这样的目的，在崖州黄缇果熟透的时节，谈多喜乘坐鹤辇，只身往楚州而去。

行到这时，天上赶巧下了阵雨，闷热褪去不少，剩下的路要好走许多。又生生捱过几个时辰，从窗口探头一看，山门在望，眼见着便能休憩，心情总算没那么烦乱。

万刃山通天达地，仅从半山铺往学宫的地砖，便有数百之阶。索性没什么一定要弟子亲自爬上来，好考验心性一说，只学宫内不得御剑，不可使任何飞行法器，鹤辇只得远远儿停在门前。

云舒雨霁，山顶风光独好。

他扶着坠儿的手，行悠悠，步款款，面儿上把心捧凑眉，装得个十成十的病闺秀，心底却想：没了冷泉压制，光是用药，还不知压不压得下那一身媚骨、每月的情潮。若不小心暴露，怕只会落得个生不如死的境地。

脑海中跟着浮现明月楼里那男魅的情状，更加担忧。

一面儿又想：我与明允总归是血亲，就算我再低贱、再是个天生的玩意儿，没道理他不帮我，只是须得好好哄一哄罢了。

早知长姐要过来，谈明允一早便来候着，这时已不觉走到谈多喜身边，倒不经意令他吃了一惊。还未缓过神，前方十步开外，一位一袭紫衣、摇着扇子的青年热切唤道：“喜妹！”

荀方旭见到这心心念念的人儿，胸中百味交集。一时恨“她”心狠，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寄，独他念来念去单相思，一时又难掩汹涌的情意，深觉罢了、罢了，许是羞怯，许是觉得唐突，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你这一路可还安好？有没有累着？瞧你，几个月未见，怎么瘦了这么多？”他百般关怀体贴，满腔怜爱如一园春花，争相怒放，如何都掩不住。

谈多喜眼神闪烁，下意识将唇一咬，脑子是一团未理好的线，竟有些记不准对方的名字。

正苦苦思索，一时忘了装模作样去搪塞，目光中的疑惑是那样明显，简直烧起了一把火，伤得荀方旭心里闷痛。

他动了动嘴，忍着委屈问道：“喜妹，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哪里的话！这、自是不能的。”

“那你说说看，我的名讳是？”

“……”

确有些忘了，只隐约记得眼前这人好似是他未婚夫。不过，他送的那个储物袋倒好使，里面宝贝可不少。

谈多喜悄悄碰了碰身旁谈明允的手，本想让他提醒一二，那愣小子却道：“他问的是你，你碰我作甚？”

这傻子！

谈多喜拿手背恶狠狠在他腕儿上一敲，在荀方旭目光的连番逼视下，破天荒感到心虚。他绞尽脑汁想了一阵儿，约莫想起来了，便说：“荀——”

青年目光灼灼，眼含柔情。

“额，荀……旭、方？”

“是荀方旭！”

他不说还好，丢下这颠三倒四的一句，气得青年浑身发抖，头晕了一晕，简直眼冒金星。

谈明允还在一旁幸灾乐祸，直捂着嘴偷笑，更叫荀方旭没了脸面，咬牙质问道：“谈兄弟，你可是在笑话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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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雪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