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昭二十三年,时春三月,桃花节。
一位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道,站在城门口仰头望了望城墙上正中央的牌匾——
落云城。
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满城桃花,清风一吹,花瓣随之零落。
老道抬手轻轻一挥,即将落在身上的花瓣瞬间改变轨迹朝身后飘去,不沾一点衣袖。他沿着街道晃晃悠悠来到城内,止步在石拱桥前刻着“元桥”二字的石碑旁,一步之远是一棵老桃树,老树枝骨枯槁,不见生色,唯独上面红绸飘飘,尽显喜色。
他就坐在老桃树下面。抬手间,面前多了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书画纸砚,随后气定神闲地闭目冥神。
约过一炷香,阳光高升。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每位路过老道摊位的人都会驻足观望一番,却鲜少有人上前询问。
他面前桌子上一边摆放的是字画玩意,在仙者眼中不足稀奇,在寻常凡人眼里不如酒米布油能解饿穿暖。
除了大家之作,得到贵族世家争相抢之,以及品味相同能够欣赏之人外,这些与平头讨生活的百姓而言,是攀不上的雅趣。
一边是用于祈福的符箓纸张。
路过此摊位的两位挎着书包的小少年,两人新奇地看了一眼。这是去学堂的路,路上有什么商铺两人一清二楚,这蓦然间多出一个卖书画的摊位,颇为新奇。其中一位小少年道:“估计是个骗子,假道士。”
“不可乱言。”
“百里兄,哪有道士不算命,卖书画营生……”
百里阑观那道长一副超凡脱尘、道骨仙风的模样。且明明对方是闭目状态,可他始终觉得老人神如仙鹤垂眸凝望,至于在凝望什么,他说不上来。
只能好心提醒同伴谨言慎行,一直拉着同伴快速离开,生怕同伴说出哪句不好的话得罪道长。
在两人小跑过去之后,老道侧头看着小少年一甩一甩的衣摆,眼中透着一丝慈爱的笑意。直直地看着两人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扭回头。
入目便看见离自己摊位几步远的位置,站着位头发挽做丸子用一个红色发带束着,眉间一点红痣,眼神清冷疏离,长眉如峰的少女,身后背着一把长剑。
霎那间,少女耳畔响起一道冗沉洪重声响,荡荡悠悠:“小姑娘,看到了什么?”
她四处张望,无人说话。
片刻,她将目光锁定到面前老人身上,上前两步,走到那旧的不能再旧的小桌前,扬声问道:“是你?”
“看到了什么?”声音依旧。
“仙鹤。”感觉它有点死了。
老道双眸虽浑浊却炯炯有神,直直盯着明月那清澈澄明的双眼,浅浅泛绿的瞳孔清晰地映射出他的脸庞。
“你不怕我。”
“为何要怕?您仙风道骨,分明……是神仙。”这世上就没有我怕的。
老道一手轻抚白须,目光像是透过明月的双眸望向远处城外的青山白云,爽朗笑了两声:“神仙……你这小女娃真是说笑了,我哪里能和神仙相提并论……”
“今日我观你与我有缘,贫道给你算上一卦……”
“没钱。”
老道嘴角抽搐一下,伸手比划着五。“只需五文钱,五文钱都没有吗?”
“没钱。”
老道望着明月认真地模样,掐着手指,“你是不相信我的本事,还是……”
“没钱。”明月不厌其烦语气如常重复道,“我不信这些。”
“算了。”老道叹息一口。
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一切皆有定数。
他又道:“那贫道送你一张字画如何,只需三文钱。”
“三文钱。你方才不是还卖给那青年二十两银子一张吗?”
老道目光停留在她肩膀出突出来的剑柄上面,如枝叶缠绕的花纹。“一人一价。”我要真问你要二十两,你也掏不出来啊。
“不要,没钱。”明月笑吟吟道,“我要字画有何用,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在我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的字画,还是留给有缘人吧。”
她说着,目光扫过老人摊位上的书画,随手翻开一本名叫《凌霄宗那些不起眼的小事》。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美男榜,下面有行不起眼的小字,自封的——凌霄宗祝余:一袭白衣,双手抱剑,高高束起的长发被玉冠固定,眉眼高傲泠然,嘴角含笑,有种不情不愿的感觉……
“小姑娘,你真是好眼力。这本全通都大陆仅此一本,独家专享……若是喜欢,我可以忍痛割爱,五文钱买给你……”
明月瞧着祝余的画像,小声吐槽:“也就一般般……”随手往后翻了翻,不就是长的帅,长的美了点吗,用单独列个榜?还有这后面都是什么,门派美食榜、武力最强排行榜……
“……”老道依旧执着道,“门派内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呢,可以当做八卦来看,了解一下。”
“不要。”
“字画也不要,那皇家秘辛呢?”
“不要。”
老道扶须似无奈似舒缓一笑,余光朝身后枯桃树枝上飞来的雀鸟觑去。那只雀鸟无视老道射来的目光,依旧盯着少女叽叽喳喳。
【少说点,恶语伤人心。你这只死鸟。】
雀鸟骂骂咧咧:【我是死鸟,你是什么?你个假道士!!娶不上媳妇的老鳏夫……】
明月抬头看向那叽叽喳喳个不停地雀鸟,“道长,它骂的这么难听,你都不生气!”
雀鸟面色一滞,叫声戛然而止,豆大的双眼盯着明月。
老道却开怀大笑,双眼微咪:“小姑娘,你怎知它骂的凶?”你这只黄雀,现在怎么不说了?
“它声音听起来这么刺耳,不是难听是什么,”明月狡黠一笑,“况且它还骂你老鳏夫。”
雀鸟:……不是我,不是我,我是一只安静乖巧的小鸟。
忽然,掀起一阵儿劲风,吹动了少女束发的红丝带,也刮乱了老道从书本下面拿出的一沓纸张,其中一张画像轻飘飘落在明月的脚边。
明月垂眸——
画上是一位身着青衣,白发未束的女子,她静静地伫立着,周身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神秘气息,带着对尘世的淡漠与疏离。
明月缓缓蹲下,轻轻捡起。这一看,女子眉眼冷峻,丹唇抿起一丝微笑,好似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被困在其中。
“这是我的一位故人。”老道接过画像,淡然开口,“好看吧?”
明月点点头:“和您一样,宛若仙人。”
“她若听到有人夸她是仙人,定会开心极了。”老道垂下眼睑,自顾自的整理被风吹乱的桌面,闲散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画上,双眼耷拉着瞧不出什么情绪。
画上女子神色忧郁,眉眼冷漠,可嘴角却似噙着一抹笑意,让人琢磨不透。
小小雀鸟在明月离开后,挥动翅膀落在桌上,圆鼓鼓的眼珠转来转去,一会看看画上女子,一会看看老道。
雀鸟叽叽喳喳:【是她吗?】
“是与不是,又有何妨。”
老道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少女,衣袂飘飘,发间悬坠的丝带轻轻飘扬,混在人群中消隐在满城桃花里。
“你也走吧,以后就自由了。”
他抬手一挥衣袖,面前的小桌消失在眼前,手里的那张画像悄然消散,化作烟雾,随着一阵儿风飞向天南四方,雀鸟下一秒变成了一只寻常黄雀,张了张翅膀飞走了。
来时怎么来的,去时便是怎么去的。
天大地大。
路在何方,便往何处走……
自他走后,那颗老桃树,蓦然新生嫩芽。
-
明月告别老道后,在城中闲逛一番。待时日不早,便沿大街一直往前走,路过繁华街上,热闹小商小铺,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直到顺着一潭荷花池走进一条青砖巷子,停在一处朴素的客栈前。
一潭荷花,残荷新生,池水悠悠,四山晴翠。
按道理,在这样美景面前,这客栈应该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可偏偏此处鲜少有人踏进。
云归客栈。
云归云归,白云怎么会有归处。明月不管看几次这名字,都是此感。
屋内摆设,朴素至极。今日与前日来时,唯一变化便是厅内多了三个人,一个老的在与掌柜交谈,两个小的立在一旁等着。明月偷偷观察一眼,就去后院自己的房间了。
客栈后院同样种了一棵桃树,树干粗壮,枝枝错综复杂。桃花绚丽,桃叶翠绿。东边是一敞开廊亭,直接能看见外面池水风光。
此时黄昏余晖,波光粼粼。
她的房间靠近柴房,里面仅有一张床与一张缺腿被店家用书本支撑的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茶壶和一个杯子。离门不远有一扇窗户,小小的,打开便能看见院中场景,以及廊亭外的荷花池。
就这样的房间,还是明月千寻万寻找到的。
随着封山二十年的凌霄宗开山的时间越来越近,城中客栈价格飙升甚多,于她而言,不值当。随后就找到了这家看似朴素,实则什么都没的客栈,价格也由原来的三十五文砍到十五文。谁让她身上总共也就三两银子,不砍价不行啊。
明月趴在桌上将数好的银钱划分出来。
此地为落云城,是凌霄宗下第一城池。距离宗门开启时间还有五天,那就是七十五文,客栈管饭,不需要担心饭钱,那她还有将近二两银钱。
侧目扫过放在床上,被子紧紧掩盖的一个瓷罐,摸着放在桌上的银剑长声哀叹。另一只手轻轻凌空一点,一只透青色小蝴蝶出现在空中。
青蝶传信。
她对着小蝴蝶一戳一戳,对方在她的戳动下,发出亮闪闪的光芒,随着发光时间越长,小蝴蝶也渐渐消散,隐入剑柄的蝴蝶图案上。
她垂眸放空,手指闲作无聊地轻点剑鞘上像枝叶,有似藤蔓的纹路,不自觉地跟着纹路游走,慢慢摸到剑鞘最上面剑口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圆形轮廓,明月将它唤做明月。
剑为清风。
……
渐渐,天色已黑。
明月抱剑卧榻而眠。
不知不觉间,她梦见下午那棵老桃树,目光如常地注视这棵老桃树,缓缓看到新冒出来的嫩芽。连忙上前细看,果真是新芽,小小一个,绿油油。
明月自言自语,“他果真是仙人……”
如此想着,她退后三步,郑重地朝刚才老道所坐之地拜了一拜。
就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那棵老桃树长满新枝嫩芽,开出新鲜的花骨朵。仿佛天外来的一阵儿风,搅动白云飘飘,吹的花瓣离开枝条,随着少女的步伐,竟在梦中下起了一场白与粉相交——
三月桃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