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倦加入无相司的理由就是单纯的缺钱。
那日她与一群散修喝了些酒,问到大家当散修怎样才能长久?答法五花八门,正经营生的不少,可几乎人人都会提一嘴‘无相司’,劝刚退宗门的先去试一试。
加入无门槛,只要肯拼命就有钱。别贪高难度的单子,做上几单便收手,命也多半还能保住。
云倦便去试了。
她的运气好。
有个散修前辈爱卜卦,只可惜世上能修那命理的人少之又少,可她又觉得自己算的还是有几分道理,逢人便说自己有三分天命。
她初见云倦时,罗盘在怀中咕噜噜转了许多圈,指针竟失了灵似的,怎么也定不下来。她围着云倦打量,从面相到手相,从灵根到境阶,末了给出一个结论。
——这人天生带煞,命里多血光,克亲克友,孤行一世。
前辈说要跟着看看这命数。跟了一个月,二人差点好到要睡同一张床,却并未见她口中的血光,自己也觉大概看走了眼,便有些过意不去。得知云倦想去无相司试水,索性替她抢了个最简单的活计。
普遍的一对一仇杀。
解决得没废什么力气,带着死者的物证去交差时,被告知三日后便可取酬。
然后云倦就成功地忘了这件事三天,过了一周被前辈问才想起还有一笔意外之财未领。
她去拿钱时,中枢待人极热情,又顺手塞了一桩活计,说是特地给她留的。
他递来一纸发着黑气的契书,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道:
“杀上一个雇主,与你有缘。”
原来是上一单的死者亲眷投来的。
云倦接了,解决了。
事态便像脱了缰。
那两家仿佛旧仇深结,你杀我一人,我便杀你一人。
只要还有活口,便还有人往无相司投单。
中枢不止热心也有自己的算计。
两边无论落在谁身上,皆是云倦可以轻松拿下的目标,于是干脆都交给她做,与她私下分成。
此类事在无相司常有。
因此,登记在册的,云倦名下其实只有那两笔任务。
她奔波两处,今日是亲人,明日是好友,两家有纠连之人,陆续死在她一人手里。
某一天,这场拉锯止住了。
不是因为中枢与她的私下交易被发现了,而是其中一方终于醒悟。
他要另一家——全族灭亡。
这是笔酬价不菲的大单,中枢独吞不了,只能张榜招募。云倦嫌繁琐、时间又长,就没有参加。
这样好像确实起了效果,毕竟杀手按人头计价,做事那叫一个细致。无论血脉、旁支还是亲旧,都是银子和灵石。
听说那家因此破了产,但确实换来了清净。
然后云倦时隔多日与那中枢私下碰见闲聊起,二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谁能想到,那人养的狗跑掉了,竟修成了精怪,还能寻到路数,和对头余下的全家同归于尽。”
自那以后,云倦便再没碰过这类活。
夜深得连虫鸣都停了,院中灯火早熄,也不知师兄是否已睡。云倦侧躺在榻上,指尖一下一下扣着被角,心口闷得慌。她其实在等着什么,却连自己都说不清。
直到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
“小月亮。”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紧接着,窗棂轻响,一道人影翻窗而入。随他一同掠进来的,是一层极淡的灵光,像今夜不曾出现的月光,沿着他黑发与指尖流转。
他显然很高兴,几步便走到她床前,单膝跪上脚踏,俯身趴在她枕边。
“小月亮,你就该这样。”
语气里是明显的嘲讽,像在欣赏什么终于如他所愿的景象,眼底亮得发烫,几乎藏不住兴奋。
“他坏事做尽,这回小月亮该狠狠惩罚他,最好永远都别理他。”
云倦没有应声,连眼睛都闭上了。
谢知遥愣了愣,唇角的笑渐渐淡去。
“怎么连我都不理啊……”
他俯下身,声音低哑,带着一点小心的委屈。
“我可是最听小月亮话的,明明干坏事的是他呀。”
他叹了一声,那气息扫过她的颈侧,带着一丝冷意,又不知是真冷还是故意。下一瞬,他隔着被褥将她揽进怀里。
“我知道小月亮为什么生气。”
他在她耳边喃喃。
“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云倦这才睁开眼。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呢?连云倦自己都不明白。
“师兄不会为了别的事丢下小月亮的。无论什么事,都没有小月亮重要。”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一点夜凉,云倦的手指微微颤着,终究还是回抱住了他。
“我也喜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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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遥疑惑昨夜自己怎么就那样睡去了。
他明明记得,最后的记忆是听见门闩合上的声音。那时脑子里那根弦忽然绷断了,他站在门口,想直接将那门栓斩断——又不敢,整个人像被封在那门里。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站着,直到她开门。
不知何时竟回屋睡着了。
清晨的风带着微凉,他连忙起身梳洗。镜中的人发梢有些乱,眼角还有倦意。来不及细整,便出了屋。与昨晚一样,又站在那。
门依旧锁着。
他不知道小月为什么生气。
这些年来,他偶尔会借带她出门的机会去处理那些旧仇,小月也一向知晓。
她总是等着他,无论多晚,从未一次睡下。哪怕困得支撑不住,听到他脚步声也会立刻惊醒,像从噩梦里被拽回现实。
小月明明关心他,却从未劝他停下。
她向来是极体贴的孩子,也从不会与旁人置气,只有一次,小月是真生了他的气。
那年云倦十四。
同班的孩子几乎都陆续突破,唯独她——第二个引气入体的人,却仍停在练气一阶,自然有人不服气。
谢知遥当然并不讨厌这种情形,甚至心底还有一点隐秘的满足。
与小月亲近的只有他,他也只有小月。
他只需继续对小月无所不用其极的呵护以及强大的实力,就足以让众人知晓。应当对他的小师妹客气些,再客气些。
但十三四岁的少年,总有意气,如当初推倒云倦的人一样,偶尔血气一涌,就会忘了分寸。
那段时间他正好要外出一两月,多也是因为摸到几家与当初‘药人’之事有关的门派关联,需要亲自去处置几个人。
不想再看到小月太晚睡了,正是孩子长身体的年纪。
临行前,他替小月加了几重护阵。簪上、腰牌上、佩带的小玉环上都刻了新阵法,不止防御,还有追踪与警戒。
小月一向听话,也接受了他这种近乎病态的保护。她点头时的样子乖极了。
后面一段时日各种监视传回的灵讯确实告诉他小月就是那么乖巧。
直到那一日——门派小比。
一定是他妄加揣测小月的心思,以为小月对这种事情是没有想法的,所以忘了嘱咐这一点。
一定是他的敲打还不够多,以至于居然有人敢点名选小月与他比试。
小月肯定是没错的。
小月只是太善良,又太听话,别人请战,她便答应了。
她在上场之前,一件一件卸下了自己身上所有由他亲手备下的护具。那些暗藏的符阵与护法她也都解了,连他从未对她说起,却被她悄悄识破的追踪与监视的小物件,也一并取下放好。
小月总能带给他惊喜,又让他心口发软。
结果也是不意外的,小月赢了。她虽然一直表露出来只有练气一阶,但也是他帮着制造的假象。况且就算小月真的只有练气一阶,谢知遥也相信她不会输,只要她不是故意的。
小月一直都很聪明,差点就将比试和她因此左手骨折的事情瞒了过去。
若不是他因思念提前回门,小月的伤势都快要好了。
见到他那刻,她明显慌了,先是撒娇,又努力讲道理,甚至试着哄他。
她知道自己的好师兄其实是多么小心眼的一个人。
只是她都可以接受。
谢知遥明白云倦不希望他被仇恨牵着走,只是希望师兄别因此受伤。
他以为那是她的温柔。
可终究还是他想多了。
为了不让聪明的小月察觉,他给的小小教训安排得天衣无缝,布下重重伪迹,让那孩子在“意外”中丧失修为,只能重头再来。
消息传到青霄门时,小月仍是信他的。因为他一直都在师妹身边团团转,从未离开过,甚至连药人的事情都搁置了。
直到第二日清晨,云倦推门而入。
哪里出错了?
难不成还能有人半夜偷偷跑到小月房里告诉她吗?
这些他都顾不上再想了。因为云倦没有接受他的任何辩解。她没有等他的承认,也不需要他的解释。
自那一刻起,谢知遥踏进了长达三个月的——炼狱。
拥有小月的日子太美好了,他已经快忘了自己在遇见云倦前是如何独自度过漫长的每一天了。
云倦自己就可以过得很好,她会自己洗漱收拾,会学习修炼,甚至很会社交。
云倦并不需要谢知遥。
她不再拘泥于日日守在小院中,等那个不知又为哪桩复仇而彻夜未归的师兄。
她几乎每天都出门。她与人交谈时总能笑着说话,举止自然得体,哪怕是最警惕的人,也会在与她对视的片刻后放下戒备。
她接近他人时的模样,和当年接近谢知遥时别无二致。
她从内到外都不会表达出任何的目的性,好像只有想和你亲近这一个想法一样。
真诚又温暖的感情。
——明明只属于他的。
只是这样的云倦,依旧会在天黑前回到这个院子里。她只是将谢知遥当作了一个普通的师兄。
他试过无数次。道歉、解释、低声下气地求她原谅,可无论怎样都没用。她听着,点头,微笑,却再没说“师兄”两个字时带着依恋的语气。
那三个月里,她将“恰到好处的礼貌”诠释得极尽温柔,却又疏离得让人发疯。
直到那孩子的伤势彻底痊愈,修为甚至意外地回到了练气二阶。
谢知遥当然知道为什么。
他偷偷用了自己的血。
那是他最厌恶、最抗拒的东西。可当时他只想着让那孩子能快些好,好得能让小月看见。
他几乎是急切地拉着云倦去看那孩子。那人已能练剑,脸上不见忧愁,甚至笑着与两人行礼。谢知遥站在一旁,心口被紧紧攥住,生怕小月对此不屑一顾。
可她没有。
云倦看着那人,神色平静如水。没有喜悦,没有怨,也没有释然。
谢知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面对小月时,他从来都手足无措。
他看向那被他“救活”的人,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如现在就说出来。
告诉他是自己害的,是自己做的。
把多年来精心营造的清名撕碎,连同那一层温和的外壳一并剖开。
如果这样都不能换回小月的原谅,那他——
掌心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是小月。
三个月来,她第一次主动碰他。
“师兄——”
她的声音轻软,带着一点困意似的慵懒。
“我饿了,还没吃早饭呢。”
谢知遥怔了。那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小月那句带着点撒娇、又随意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语气,让他恍惚地以为,这三个月的痛苦、冷漠与疏离,全都只是他一人的臆想。
小月回来了。
小月原谅他了。
可他心底的不安仍在发颤。
他在那一刻不敢去回握小月的手。
“师兄?”
小月拉着他的手晃了晃,见他没反应,扁了扁嘴就要松开。
谢知遥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脑子一片空白的瞬间,他已紧紧握住那只手。力道由浅至深,几乎要将她的指节都嵌进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乱得不成形的情绪。也如之前那样回答小月:
“回去吧,师兄做了饭的。”
门闩轻响,谢知遥的思绪也随之收回。他屏住呼吸,想挂着如往日的笑容去面对小月,却只觉嘴角僵了一下,勉强咧成一个不自然的弧。
他不知道小月此刻的表情究竟如何,也不敢去想她的眼神,只觉自己像立于危墙之下却还得直面墙塌的惶恐。
出乎他所有构想的惊喜是,门一开云倦就扑进他的怀里,头埋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像往常那样亲昵。
“师兄,我饿了。”
谢知遥如蒙大赦。
他觉得庆幸——庆幸她只是短暂地生气,庆幸自己昨夜听话地离开了,小月才会这么快就原谅他。
“出去吃?还是我去买回来……小月再睡会儿,师兄马上就做好。”
“还是出去吃吧。”
云倦懒懒地答。
“再等师兄做有点麻烦。”
“不麻烦的,小月怎会麻烦。”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云倦笑了,笑成一弯月牙,两个小酒窝清浅地陷进她的面颊。那一笑像暖风,吹得谢知遥终于敢放下紧绷的神经,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戳她的脸颊,动作里有些笨拙却满是宠溺。
“师兄,以后你的事别带上我了,好吗?”
她随意平淡的语气像一枚石子投入谢知遥的心湖。
他的手在脸颊上停了一停,指尖擦过那处肌肤,仍然捏了上去。
“嗯,我知道小月不喜欢了,师兄不会再做了。”
那些罪与恶她都不想去参与,云倦不在乎他人的死亡,不在乎谢知遥的复仇。
她只在乎是否与她有关。
——这没关系。
谢知遥想。
——小月永远在他身边就足够了,他不会再去奢求更多。
其实小月也坏.jpg
第二卷是揭露云倦和夜晚师兄为主线,嘎嘎嘎下章开启云游,缓缓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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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云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