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大会其实就是修仙界各宗门之间的大比,由太渊观这一最古老、最具威望的上宗主办,每十年举行一次。名为“共观浮光”,实则是天下修士对门派传承与弟子天赋的一次集中校验。虽称“诸宗皆可参与”,但实际上能真正踏入会场的,从来只是极少数。
像青霄门这般根基薄弱的小门派,若想取得入会资格,需自半年之前便开始筹备,从州郡初试一路闯入大域终选。其间要经历地方灵台试、宗门斗法比与道域修行评三重选拔,每一场都以灵力与心性并重为准,稍有差池便会被淘汰。能闯到最后的不过寥寥数人,且也只能自大会最初的入榜试起步,没有一丝可省。
而那些稍有底蕴的门派,或近年凭战绩声名渐盛的新兴势力,可以凭以往台次与门中长老具折请批,经太渊观批准后,直接跳过地方会选,但最高也只能从浮光大会第二次比试开始。
至于位列上列的四大宗,则另有太渊观亲颁的“直取令”。此令得之者可不经层层会选直接入终榜,也可外赠他宗,以示笼络与结交。
萧衍此行,正是携着那一道直取令入山。她打算动用分配在萧家一脉的名额,赠予谢知遥,让他能不经旁枝比试便直入正场,得以名正言顺地在大会上扬名。
卞长老为免喧闹,早早将堂内闲人遣散。迎谢知遥入内时,瞥见其后那位装束精致的云倦,只抚须笑笑,叮嘱二人好生待客,对谢知遥落下一句“机缘难得”,言浅意深。
二人入座后,依礼寒暄了几句。萧衍一见谢知遥,便觉其气息澄澈而沉稳,举手投足间自有几分不凡。她心下笃定,不再绕远,单刀直入将此行来意言明。
“想必真人近日收到了不少邀请吧,我今早登山时还看见有几只仙鹤在青霄门上空盘旋,久久不肯离去,看那姿态,应是真人还未回信。”
“桃夭门盛名久矣,能被上宗相邀,自是弟子之幸,只是谢某平日闭门修行,少与外门往来,若有怠处,还请见谅。”
谢知遥话说得圆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然后将话抛回道萧衍身上。
“只是此番大会,想必贵门诸脉皆心怀所向,不知萧道友缘何不自去角逐?以道友资质,若再登擂,想必更胜当年。”
萧衍神情温淡。
“我十年前曾去过一回,那时年少气盛,结果不过勉强过了第四场便止步,十年过后仍未破金丹壁障,再赴大会也不过是旧梦重温。与其徒逞虚名,不若将机会赠与更有益之人,待来日再求圆满亦不迟。”
谢知遥侧首,唇角含笑。
“萧道友过誉了,只是近来听闻桃夭门内似多不安,诸脉议事久悬未定,萧家一系……似乎颇费心神。”
“你!——”
盛清柠本就站立不安,这会儿听了忍不住欲言,才开口一个字,便被萧衍指尖轻点,一道无声灵诀落在她唇畔,话声被封。萧衍神色仍旧温和,只略抬眼。
“这次前来,确实也是出于诚意。若谢真人能应允相助,浮光大会之上我桃夭门必能重回旧列。届时真人若相投我门,桃夭门以及萧家,我所能调用的修炼资源皆可为真人所用,这些——”
她顿了顿,缓缓道:
“并非青霄门这等小宗所能给予。”
话一落,堂中微静。二人盏中灵茶的香气似淡了一分。谢知遥仍坐得端正,手指抚盏未动,盛清柠神色局促,眉尾微挑。而云倦——她觉得耳朵有点痒,想挠一下又不敢。
终于说到重点了,这其实也是众人心口不宣的外邀底层逻辑。
大门派的名额若放在自家弟子身上自然稳妥,可若舍得让出,总得图些什么。而那些被邀请的小门派中,稍具实力的弟子能拿出的也唯有他们自己,多半在大比前便会改换门庭,直接入那宗门门下。
近来传来的邀约不知凡几,甚至有人干脆不提大会,开口便言要谢知遥改换门派,归附其宗。像萧衍这样还能说一句“结果再议”的,反倒算是客气的。
在那些大门派眼里,青霄门不过是偏远一隅的小宗,连浮光大会的门都难摸着,更别提登上正式台次被人提起。
这些事,萧衍清楚,谢知遥清楚,青霄门的长老们也清楚。比起那些明火执仗的抢人邀约,他们连惋惜都做不到。谢知遥的确不是池中物,青霄门也不曾奢望能把他留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即便他日后离开,这段在青霄门修行的岁月也足以令宗门增辉,若真有成就,他亦不会忘记出身。
云倦心想,或许此刻在外头急得拔胡子的卞长老,怎么都想不到谢知遥一定是会拒绝的。
这可不是寻常的邀请,而是四大上宗之一的桃夭门,还是萧家继承人亲自登门,态度又这般诚恳。桃夭门虽说衰落了些,可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不论哪一面看都比青霄门高出不知多少个层次。
当然谢知遥没有明着接受或者拒绝,只是云倦仍记得上一世的浮光大会上,谢知遥正是以青霄门弟子的身份一战成名,也记得他到最后守着青霄门而死。
堂中气氛微微生了变化。萧衍其实并不清楚谢知遥的真实修为,只凭初见的从容与气度便心生好感。可眼下他那份不动声色的模样让她犹豫——若是真有实力,应当胸有成竹,为何始终不置可否。
她暗自思量,若非情谊深厚,便是修为虚实难辨,不敢贸然应承。
萧衍端盏轻抿,忽地笑了一笑。
“谢真人名声早已传入桃夭门,近年修界盛言青霄门得一弟子,悟性极高,我当年听说就生出几分好奇。今日得遇,不知可否切磋一二,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谢知遥眉眼微动,已觉此言意在试探,却并未显露半分不快。
“萧道友抬爱了。浮光大会前,青霄门弟子例有比武台,若道友不嫌简陋,不妨移步一观,正好与诸弟子共论修艺。”
二人出得大堂,与守在门外的几位长老寒暄了几句,卞长老得知谢知遥并未立时应下,捋胡子的手顿了一下,云倦隐约看到他似乎真的拔下来一根,但面上还是云淡风轻,不愧是资历最久的长老,值得敬佩。
“唔……嗯!”
旁侧忽地传来一声古怪的闷音,云倦这才留意到盛清柠并未随师姐同行,而是就站在自己身畔,唇瓣紧合,杏眼圆睁望着她,禁言咒未解,话意尽数锁在喉间。云倦不辨她要表达什么,便微微后退半步,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盛清柠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在她耳畔停住,终又开不了口,只得重重跺了一下脚,回身快步而去。云倦愣了愣,抬手在方才发痒的耳边轻轻挠了挠。
难不成被她看见自己忍痒的样子了?
清柠何时把人看得这般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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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才二十六岁便已至练气八阶,这样的进境就算放在上宗之内也称得上是出挑人物,此番登台原本只是想以正面试招试出谢知遥的成色,她要的不是一时胜负,而是判断他在浮光大会上的可达之境。
桃夭门身为四大上宗之一,自家培育的金丹修士与后来投奔而来的强者从不匮乏,萧衍亦不止一次与金丹对手过招,她也曾以稳准的控场打败过几位已结金丹却根基浮动的修士。
可是没有哪一次对战像今日这样,她在一次次起落之间忽而生出一种被按在水面之下的感觉,那并非惧意,而像是被迫承认心底那一缕不愿服输的想法。
“萧道友,还继续吗。”
谢知遥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将清衡剑立在身后,这一句单拎出来易叫人觉出挑衅之意,可落在他的声气与神色上却毫无冒犯,只觉温和从容,仿佛二人方才那二十余招不过是客气往来。
在旁观者眼里,这场比试始终是有来有回,谢知遥虽将修为压制了没有显露金丹中期的真面目,而萧衍的攻守也自有章法并不失色,于是外人很难看出二人在这一场所展示的差距究竟有多大,盛清柠亦是这样认为。
她禁言咒仍在身,实在想为自家师姐助威却不能开口,只能比手画脚向云倦表达那份“我师姐最厉害,你家师兄也就这样”的笃定,这一套充满感情却毫无章法的手势在云倦眼里只化成一个温柔的问句。
“盛道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台上的谢知遥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偏在这时萧衍一剑欺身而至,他因那一瞬的分神错开了半寸身位,被浅绯剑外沿的灵气在肩上利落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道友好剑法。”
萧衍不回,她收回长剑重新摆好身形,盛清柠已在台下拍起掌来,掌声清脆,旁侧也有人压低了声音交相评语。
“方才谢师兄定是能躲过的。”
“这位桃夭门的女修也不弱,每一招都在破点上。”
听到这些言语谢知遥仍旧含笑,萧衍却已将指节更深地压在浅绯的剑柄上。
旁人不知,萧衍却清楚,方才那些往返看似势均力敌,其实始终由谢知遥以极细的分寸在掌控。
他没有做出那种招起如山,临近时忽收力的轻慢之举,而是每一次交手都只比她多出那么半分力道,使得这一场是在外人眼中“精彩”的对垒。
若止于此也还罢了,萧衍并非未与金丹修士交锋过,可谢知遥之奇恰恰在于不过数招便能预判她下一式所要倾注的灵力,随即再加半分压上去。
于是与他对招的感受便像一只被扣在盏下的蟋蟀,他每一次抬手都像在微微抬起盏沿,只需侧眼一瞥便知如何逗弄能令这只玩物昂起最长的一截颈子。
——不甘。
他还这样年轻,自己与他同龄,他是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也或许是同辈里最强的金丹修士。
起初萧衍不过收力试探,到后来她已毫无保留,按她的实力在桃夭门中也能以全力击败部分金丹修士,甚至靠控场与时机能侥幸将金丹后期拖入自己熟悉的节奏里。
因为她灵根更好,她天资不弱,她……还有只会落在更高阶者肩上的馈赠与栽培。
那谢知遥又凭什么?
他是极品变异冰灵根,而萧衍亦是极品变异雷灵根。人言他六岁便能自行引气入体甚至直接踏入练气一阶,而萧衍在桃夭门照拂之下早于三岁由长辈助引成功,于五岁便达练气一阶。他年少时便在青霄门处理事务,她亦在十二岁就挑起萧家大梁。
——凭什么,自己与他又差在何处。
她的气息开始乱了,当啷一声清脆,二人的长剑于空中相触,浅绯微微一颤,萧衍没有避开,只抬眼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再来。”
谢知遥眸色一沉,先是退开半步,复而行了一礼。
“时将近午,萧道友何不暂歇片刻,移步用饭。”
萧衍上前半步,正欲再起剑势,体内那股灵力将要见底的空虚感却先一步浮上来,她心里一凛,这才明了谢知遥竟算准了分寸。
他将清衡剑收回,微扬下颌向场外示意云倦与盛清柠二人。
“我家小师妹身子弱,膳食若再误时便要伤了气血,还望萧道友海涵。”
萧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恰见自家师妹仍闭着嘴,眼神里却按捺不住焦急。
萧衍此刻的力竭旁人看不出,盛清柠却瞒不过,她的手已按在佩剑上,若这一场还不就此收束,只怕即便萧衍不慎自己弄出了伤,师妹也要忍不住上台去与谢知遥蚍蜉撼大树。
而那位被他说“身子弱”的小师妹看上去倒确实有几分疲态,她抬手在额前挡着阳光,像是被午后的日头晒出了倦意,倒真与昨夜听来的传言相合——是被谢知遥细细娇养着的师妹。
“呼……”
萧衍缓缓吐尽胸中一口气,笑意重新挂回面上,将浅绯剑顺势送入鞘中,而后抬臂微拢、双掌平举在胸前轻轻相击两下,再稍垂一寸又以稳匀的节奏击第三下。
这是桃夭门门规里专属的赞赏举动。
“谢真人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场倒叫我受益匪浅。”
不甘是真的,赞赏也是真的。
萧衍并不是那种要同自己较劲的人,她确实不如谢知遥,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而谢知遥或许是修仙界百年难遇的天才,这一点在他于浮光大会上拔得头筹之后也必将成为另一重事实。
个人强弱已非她当下所系之务,她姓萧,肩上担着的是萧家与桃夭门的今后。
这一番试招过后,她反而更笃定了那道选择,无论需再开出怎样的条件,也要把谢知遥请入桃夭门,因为这桩投入从一开始就注定只会收获多于付出。
哦吼吼,第二卷开始啦,或许有点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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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