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鱼也是笨,明明都放走了,却偏在水下贴着岸沿打转,云倦沿着湖边慢慢走,它便在清浅处一路尾随,偶尔探出半截背脊,泛起一圈细细的银光涟漪。
谢知遥看着好笑,这鱼没饵上钩就罢了,被放生也不肯远游,看样子倒也有几分灵性,便问云倦要不要带回去养着。
见她犹豫,谢知遥又道鱼缸与喂养都由他来理,只需小月偶尔撒些饲料即可,这条灵鱼多半不是凡物,与她有些缘分,好好驯养起来,日后说不定有用。
云倦倒没听说灵鱼除了做菜还能做什么,只是谢知遥唇角一收,露出那种像是“知道点什么却偏不说”的笑,让她起疑。
不过只要是谢知遥开口,她终究会应下。待他抬手凝起一枚清亮水球,那条鱼似也明白他们要做的事,水球刚成形,便“嗖”地自湖心跃起,落入水团。
先前被钩子戳破的鱼嘴已自行愈合,圆润如初,鳞片在水光里一片一片伏贴,像新雪上覆着极细的碎银,微一摆尾,便有冷白的流光顺着鱼腹滚过去。
云倦也笑了,低头与水团里那双浸着光的黑豆眼对了个正着,彼此都看清了对方。
“蠢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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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敲门声响起。
晚上的谢知遥有段时间没出现了,云倦忘了给他留门。
她踩着鞋去开门,下一瞬整个人被揽进一个带着夜气与潮凉的怀抱,那是失而复得般急促而克制的拥抱,胸膛与呼吸一寸寸压来,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按回心口里。
谢知遥弯下身,将她小小的身子紧紧抱住,鼻尖埋在她的颈侧,嗓音被冷意磨得低哑:
“小月亮……”
怀抱又紧了半分,几乎令她一时透不过气来。
“好想你。”
他缓缓放松了那份迫切的用力,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呼吸在鼻尖处碰了一下又退半分,睫毛拂过她的眉峰,冷意被体温一点点化开,近到能听见他胸腔里起伏的声响。
云倦想了想,还是把手放到他背上,像顺一只乖猫似的轻轻抚了两下,夜里的谢知遥最喜欢她这样。
果然他当场就笑开了。
他捉住云倦“顺毛”的手,把人领回桌边坐下,点亮烛火,耐着性子从发顶看到指尖。
“没有伤,好像还胖了点,小月亮最近见不到我很开心吗?”
云倦无辜眨眼:
“新年吃得太好了——”
接住他的目光,又老实补了一句:
“见不到师兄不开心。”
谢知遥身上的细碎冰晶这才悄悄散去——果然是他自己凝出来的,外头的夜没有这么冷。
他还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案上那只灵鱼。
回来的时候,师兄便从库房翻出一件通体澄澈的琉璃物件做鱼缸,又引来一捧灵湖水让它先熟环境。云倦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缸底已被他铺上细白金沙与几枚温润的青色灵石,斜插一段沉木,栽了两丛细叶的碧瑶草,缸壁内侧隐有微弱阵纹游走,水意清亮,像把一小块湖面搬进了屋里。
云倦觉得谢知遥在“打扮”方面总是很上心,甚至乐此不疲。
白日的师兄虽然忙前忙后,可云倦知道他其实对这鱼并无甚喜爱,正如先前打扮她,也不过是喜欢把东西收拾成他喜欢的样子而已。
可夜里的谢知遥一见到就微微皱了眉,俯身把那鱼看了好几眼,回头撞上她的疑惑,又换回平日的笑。
“这鱼不错,小月亮养着吧,不过不要总管它,丢给……白天的我就行。”
“它有什么不同吗?白天的师兄也这么说的。”
夜里的他向来乐意给她解释,可这回也当了谜语人,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眯眯道:
“以后或许会成为小月亮的贵……鱼呢。”
之后他问了些零碎的日常,又提到这段时日白日的自己避她不见,神情里全是不以为然与压不住的嫌弃。
“小月亮,你就不该给他好脸色,是他不知好歹,总跟你闹脾气。”
“嗯嗯。”
“他还给你设那些‘特殊待遇’,好叫别人不敢靠近你。”
“嗯嗯。”
夜晚的师兄对于白日的贬低是司空见惯的项目,大概是他太把自己和白日区分了,总认为自己和他是两个人,云倦也不知如何应对,反正附和敷衍便是。
却不想下一句忽然拐成对她的兴师问罪。
谢知遥一根手指抵在她鼻尖,止住她“嗯嗯”地点头的节奏,面上那点笑意收起,语气凉了半寸:
“但是小月亮最近也不乖。”
云倦眨眨眼,黑瞳里写满疑惑:
“哪里?”
他拉过云倦的一只手,掰着指头替她数:
“首先是炭盆,你怎么又捡回来了,暖玉不喜欢吗?”
“我觉得看得见的火光更暖一点。”
“然后是山路,怎么总往悬崖那边去呢?”
“那边风景好,我没注意是悬崖,幸好躲在暗处的师兄把我拽回来了,不然我就掉下去了。”
她答得滴水不漏,脸上还挂着带歉意的笑。
谢知遥也不恼,把她剩下的手指一并合拢。
“初一那天,为什么要偷偷把符纸撕了,还甩开周…杏枝自己走?”
“我——”
云倦面不改色,正要说出自己的解释,谢知遥已笑出声,抬手把她两颊轻轻一扯,把那抹笑意扯平。
“小月亮,我什么都知道哦。”
她嘴角被拉着,说话糯糯含混:
“师兄怎、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只——能在晚上出现嘛……”
“小月亮只要遇到危险,我就会知道。”
谢知遥松开了手,云倦的脸上没了笑意。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师兄,那我给你礼物你看到了吗?”
一提到这个话题谢知遥的笑就消失了,舌尖抵了抵腮,想再骂几句——就怪白日的他,不然早就可以在当天收到小月亮给的生辰礼了。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生辰究竟是哪一天。
但是不能再骂了,不想被小月亮认为自己小肚鸡肠,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
“看到了,很好看,放在床头,一抬眼就能看到。”
云倦笑了。
“师兄,那不是给你的,你的在后头呢。”
“嗯?!”
她前些日子引气入体已成,自然能用些灵力,那幅小画后面的宣纸被她换成了可拆合的薄木板,画面引灵覆了一层极薄水膜,让它不至于沾染到灰尘。
回来的时候她已把“正面那幅”交给白天的师兄,看他那模样也确是喜欢。
云倦想着既然夜里的师兄总要把自己与白日剥开,那她这个乖巧的师妹也该分得明白,像有一对双胞胎朋友,送礼就得送两份差不多的,不然他们要闹。
谢知遥一听自己还有“单独的”,根本顾不上替她把鞋穿好,便一把把她抱起来,像抱小孩那样托着膝弯与背心,几步就把人带进了主屋。
这是云倦第一次进他睡觉的屋子,往常在主屋吃饭也只在外间小厅,天气好时多半在院里。
屋里香气淡极,辨不出是什么味道,若不是她知道他的“药人”身世,也未必会去分辨,其实更多是书卷墨香与冷意,像初雪压在书脊上。
屋内极净,几案与书架都擦得发亮,器物摆放一丝不乱。床榻上是浅灰的织锦铺陈,不见多余纹样。墙角立着一架剑架,上头空空如也。不同于他替云倦打扮时的花里胡哨,这里清简到近乎冷清。
她被放在床榻边沿,稍稍不自在地挪了下身。明白自己虽还是个小孩,可也八岁了,大半夜进师兄的房里还坐在卧榻上,总归不大妥当。
夜里的谢知遥显然没朝那处多想,他的心思全扣在那幅小画上。
画被白日的谢知遥好好地供在里间的案上,案面铺了一张新制的宣,四角以朱砂符钉镇住,他又以灵力加了一层细薄的护膜,连落灰都落不上,案下的木板被掏出一方小槽,嵌了一枚温和的夜明灵石,便是夜里不点灯也能把画看得清清楚楚。
谢知遥先解了护膜,指腹贴着画框的棱,像捧着什么极易碎的东西,抬眼看她。
云倦朝他点点头:
“把后面的木板拆了就行啦,我不想被白天的师兄发现,所以做了个暗销,拆开之后师兄要自己复原哦。”
他得到许可,兴奋几乎藏不住,直接在榻前踏几上坐下,收着力气运了一缕灵,轻轻挑出暗处四根细小的木销。
暗销一一离位,后板缓缓揭下,露出画的背面。
云倦用的其实是三层纸,中间一层不透光可以隔绝前后两面,背后的画其实也和前面相差不差。
仍是小院,仍是两个牵手而笑的小人,只是背景被炭笔压成一整片夜色,天上的日轮换作一弯月,亦以金粉细细铺满。
还有一点不同,这一面的谢知遥脸上,右眼下嵌一粒细红晶为痣,细小如芥,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
谢知遥突然有些透不过气来,他这才想起镜中自己的确与白日有这一点差别,可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小月亮身上。
他是不重要的。
一滴泪不声不响自右眼落下,恰砸在画里那颗红痣旁边。
云倦连忙使用灵力将那滴泪珠挪走,幸好纸张还算扎实,一瞬间的接触没有让泪水晕染了那一处。
泪就一滴,谢知遥也低着头,云倦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小月亮……”
谢知遥捏着画框的手收紧,指节泛白,青筋根根绷起,有一股汹涌的情绪被生生压在血脉里,不容它冲出来。
抬起头时,他的神情像一个久困暗井的人忽然被人放下一盏灯,那盏灯不耀眼,却正正照亮了他。
“我很喜欢。”
云倦抬起小手,把红痣旁的泪痕轻轻抹去,又弯下腰抱住他,掌心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我也很喜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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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将尽,门里清闲。几名弟子把书册码好,蹲在院中围着炭盆烤火,灰里埋着两三个红薯,香气直往外冒。
“哎,你们发现没,谢师兄这阵子像没精神。”
甲师兄把手心在火上一烤。
“滞后了吧,”乙师姐添炭,“昨天我还见他带云师妹下山玩,笑得开心得很。”
“多半是带娃累的。”丙师兄拨了拨灰。
“带我的师兄说我当年差点把他折腾出心魔苗头了。”
“你活该。”丁师姐笑,“云师妹多乖,见我就说‘师姐新年好’,小姑娘甜得很。”
“她也争气。”戊师弟靠近又被热浪逼退,“前阵子还在乙班抄书,一眨眼就引气入体,前途可期。”
“别光夸人,自己呢?”己师弟伸竹夹去扒红薯。
“愿景就是别被余师叔抓去补抄三十卷。”庚师弟面无表情,手上跃跃欲试要去夺下第一个熟透的红薯。
众人一笑,脸上都被火映得红亮。
“我们青霄门也不差,出了个谢师兄,”乙师姐眯眼,“再这么稳,怕不是马上就要成为最年轻的金丹了。”
“行了,那是谢师兄自个儿,咱们就别贴金了。对了,掌门今天不是出了关?怎么这么快?”
“看见了,”戊师弟把一颗红薯抛来抛去,“精神着呢,和卞长老说两句就走了。”
“听说要带周师妹下山云游,访几处旧交。”辛师姐拿木棍戳了一下红薯,发现没熟皱了眉。
“当年长老怎么没带我云游?”庚师弟假装抹泪,“到了岁数就被一脚踹下山历练。”
“人各有命。”己师弟塞他一块红薯,“你的命在这儿。”
“哎别抢,那块是我的——嘶,烫!”甲师兄倒吸一口气,又把红薯掰开递一圈,甜香迸出来。
“今年少挨两次罚,多睡两回懒觉,”丁师姐咬一口,眼睛弯起来,“最好还能赶上大师兄破金丹那一刻。”
“借你吉言。”
众人笑,炭盆“哔剥”作响,院里暖洋洋的。
这时又有人抱着一摞东西进院,唯一没抢到红薯的那位倒霉蛋被众人推搡着去接。
“这是谢师兄前几日拿来的,些个值日簿、外门采买回执,还有弟子名册,你理一理装柜就成。”
来人嘴快手更快,从丁师姐手里掰走半截红薯,笑着夺门而去。
“嘿!你小子给我站住!”
丁师姐叉腰追了出去,其余人也起哄跟着看热闹。
院子里只剩下那个倒霉蛋弟子了,那人并不着急,先把炭盆拨灭,这才抱着书册回屋整理。翻到弟子名册时正好落在新入门一页。
——云倦,女,八岁。
——籍贯:临溪乡柳溪村。
——三灵根:主火,兼雷、风;
——资质:中上。
——记事:正月初八引气入体。
——家口:八口,四姊一兄,长子早夭。
书册合拢,规矩地收回柜中。案前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节奏分明,神情却在出神。片刻,转身入库房。
“青霄鼎”就锁在这里。毕竟是门派圣物,每年初一启用一次,其余时候封存。鼎内盛着今年的愿纸灰烬,按俗须待来岁初一开鼎前才倒净。
库房幽黑,那人弯腰在鼎中细细翻找,低声呢喃:
“这次……该改了吧。”
两团灰烬被捧起,漆黑的眼珠一眨,愿纸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一张青色,一张边角带着细细裂纹。
那人先打开青色的,看到里面的一轮圆月,脸上便露出了“真没意思”的表情,然后揉把两下塞进破布口袋。
再打开那张有裂纹的纸时先是闭眼,待完全打开了才敢睁眼去看。
年年都写的一样。
今年她写下时那人也心中有数,可真正看见,胸口还是往下一沉。
本以为这一次会有改变,怎么着也算又来一次。
轻叹一声,愿纸在掌心上下翻动,既无奈,又惋惜。纸末那四字清清楚楚:
——“愿无来年。”
“小月亮啊,小月亮 ,你怎么每一年都这样呢,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实现啊,哪怕是要你成为天下第一人。”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愿纸小心折了起来放进锦缎制成的精美口袋中,已鼓鼓囊囊,起码有上百张愿纸了。
“既然不能实现那就不烧咯。好了好了,接下来是——”
——第一卷月·朔完——
第一卷完结啦!好好好,十分完美,接下来是一个小番外,属于第一卷的小番外,然后就是第二卷长大啦可以谈恋爱咯~[橙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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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来年(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