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景起初设想得很简单,偷袭—束缚—活着带走。毕竟死去的药人不可食用,他最缺的是还是**取出的一口心头血来改善灵根,不过若能再顺手把那小子的极品冰灵根换过来,便是一步登天的妙法。
可等着他的却是一场苦战。
“真人,需要晚辈来扶你吗?”
谢知遥的神情与席间无异,雪白的灵剑锋面干净,剑尖方滴下的一点血珠砸进泥里,一点一点没了痕。
“身手不错。”
陆怀景右手旧患,本就难使,此刻臂膀又被划开,暗红从袖口悄悄漫上去,他以灵力敛住血意,面上强作无碍,脚下反更狠了几分。下一秒贴身逼到剑侧,拳势专挑少年执剑那一手去拆。
他左手又被割了一道,热意顺着指缝往外淌,可他的目光只落在那只指节带薄茧的手上,眼底掩不住贪婪。
“你身上那股冷甜,若不是药,便是与药走得太近。”
谢知遥轻叹一声,手腕一抖,灵剑把最后一滴红甩净。
“真人,您这又是何苦呢?药人之事禁绝百年,修界同立口径,真人又何必翻旧账。存在过的东西,不等于有价值。”
陆怀景不接话,脚下一点,掌锋如雨,左掌忽起一缕白光。
他把力道收得极准,只求将人打到只剩一口气,这样取心头血还来得及,就是这味药之后不能再用了。
没料到谢知遥根本不闪,他抬指于胸前虚按,灵光像一面看不见的薄壁当空撑开,陆怀景的掌劲贴上去只震出一圈涟漪便被吞没。陆怀景心头一惊,却立刻把这一切归因于自己负伤而气机不整,也归因于少年此刻灵力充沛,他咬住牙不肯承认别的可能。
陆怀景闷声退了半步,脚下阵纹散掉一圈,他眼皮不动,右袖却微微一颤。
——那只众所周知有疾的手,在袖口里“嘣”地一声,极薄的刃片像一片羽从衣缝里弹出,直取喉结。
这是陆怀景自右手受损后就苦心钻研的杀招,百发百中。
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能否再留谢知遥一命了,这刃片上带有剧毒,只需要轻轻割开一个小口子,那毒素便会立马遍布全身。
可谢知遥的身体先动了。
他两指在半空并拢,指腹轻轻一夹,冷光便稳稳停在指缝间。
他低头看了一瞬自己指尖,眉心极轻地一蹙,像是不明白这一下为何会比眼睛更快。
“不可能…”
陆怀景不可置信,如若不是谢知遥能预知未来,那就是他已步入金丹,甚至比自己,比顾瑶更高。
这怎么可能?!他才十八岁,今年,今天才十八岁!他若继续活下去该是何等风光,他一味药材怎能享受那种未来?!
那应当是他陆怀景的,是清衡真人的,只要吃了他,夺了他的手,换了他的根,那个未来就是自己的!
薄刃被谢知遥反扣插回地面。少年抬眼,影子在风里压过去,把所有退路都收紧了:
“真人右手旧患,不该动。”
陆怀景背脊绷住,脚尖欲再起势。谢知遥已经近身,衣襟轻摆,只留两步的距离,陆怀景把左掌的劲骤然回拢,右袖同时一震,袖内第二枚暗器无声无息,他赌这一瞬的近身与少年空手。
金属在空气里只抖了一下,光就不见了。
“你——”
谢知遥低眼看了看手中之剑,冷光在刃脊上一线游走。握势微松,灵光便自剑骨退回掌心,刃身无声化作细碎光纹没入经络。
“今夜不用剑。”
他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像是在给谁一个迟来的回答:
“我的剑名清衡,亦是我的字,我很喜欢,而你——”
他抬指,指背掠过陆怀景的喉侧,连一滴血都未溅出,那一下轻得如给孩童梳头时拂顺一缕碎发。
“不配。”
清衡真人脚下的力道顿时散尽,眼里那点不敢置信与迟到的悔意同时浮上来,又被夜风压平。
他为自己悔。
悔为何当年不能早师妹一步发现这味药。
他还想把背脊再撑直一线,却终究没有如愿。
只如同那一夜他亲手杀死的无数药人一般,像一条普通的死狗软倒下去。
竹林风过,空地很快又安静了。谢知遥看了看指尖,金属的凉意尚在,他在追索方才那一瞬的来源。
从指尖一直追到心口,没追到,手慢慢握成了拳。
陆怀景的尸身还维持着一种怪异的叩伏姿,像在向谁求饶。谢知遥唇角一冷,脚尖在他肩胛上一挑,人便像折了线的木偶向前栽去,额骨扑进泥地里。
“扑”的闷声尚未散尽,另一道极轻的声音几乎同时落下:
“师兄?”
谢知遥心里一震,猛然抬首,眼神在一瞬间从冷淡抽回。
视线的那头正是云倦,她还穿着今日一大早自己为她打扮的那身,脚上那双帶绒球的白绣鞋此刻沾着半截雪泥,向前踏了几步,确认了眼前人就是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然后又轻声呼唤了一遍:
“师兄。”
云倦怎么会来?
神识怎么没有发现她?
他不是说过让她就在屋子里乖乖等着自己吗?
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陆怀景不过是徒有虚名。处理得很快,他本该立刻回去找乖巧的师妹一同守岁,再收下她的礼物。
她不该来。
她那么怕冷,烧炭的时候还总忘了开窗。
今晚多冷啊。
瞧,她的鞋都被雪湿了一半,脸上怎么有点红,是偷偷喝了酒,还是染了风寒?
云倦向来是个乖孩子,就算自己不叮嘱,她也不会出来的。
——那自己为什么偏偏还要多此一举?
云倦已经走到面前,她先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谢知遥,像是在确认他身上有没有伤痕。
月光把谢知遥衬得很冷,青衫在风里服帖,面若寒玉,像个从夜里走出的鬼魅。方才的激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这样一看,倒与夜晚的谢知遥有几分相似,只是夜里的他更爱真心实意地笑,也不会像此刻这样沉默不语。
“师妹。”
谢知遥终于挂上了一点笑意,伸手想同往日一般落在她的发顶。可那簪子忽然闪过一线光,形成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他的手挡开。
云倦也被灵力的余波推得轻轻一退,却仿佛没有察觉,又往前一步站回原处,黑色的眼睛眨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看来谢知遥也骗不过自己制造的死物。
谢知遥不作声,只是看着她,目光无波地追随着她的动作,看着她把视线移向地上的尸体,随即蹲下,把那具像死狗般的人翻过来,然后微微蹙眉。
她认出来了,她看到了多少?
她看见的是我亲手杀死的吗?
她怎么不尖叫?怎么不哭?怎么一点也不害怕?
为什么只是皱眉,是嫌这死状可怖,还是在想别的?
也对,我刚才确实用了灵压把他的经脉俱毁,那条死狗尸体七窍流血,甚至死不瞑目,翻过来时,那睁大的眼珠好像还动了一下。
多么可怖。
谢知遥下意识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衣衫洁净如初,一丝血迹不沾。幸好方才身体不知为何动起来挡了那枚刺向咽喉的暗器。否则这身衣裳沾满了腥血,怕把小师妹吓坏了。
想到这里,谢知遥也蹙了眉。
此刻他竟还在为这些琐碎而担忧,竟还在计较会不会惊扰到她,竟然还有余念去想她会不会被血迹所吓。
云倦,云倦——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说什么?你此来为何?
云倦是个好孩子,是个乖巧的师妹,可若她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情,他该如何处置?
好像只能杀了吧。
虽然这段时间相处很愉快。
虽然云倦很可爱。
虽然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小孩。
但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念头落下如冰刀,他又抬起手,灵簪的防护短时间内只能震动一次,方才那一震不过是他心急的意外,他要速战速决。
他不会让她受那种痛苦,只会像那日看见她在枯树下打盹时那样。
给她永恒的宁静。
手指刚触碰到发丝,云倦猛然回头,已经凝出冰晶的手就这么停在她的眼前,如针离眼球只有一丝线的距离。
但云倦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照常眯了眯眼,露出一个笑,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摊在掌心举给他看,语气快活得像是在炫耀一件小玩意儿:
“幸好我带了这个。”
谢知遥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冰晶一点一点消了。
那是湮形石,化尸水的主料,多半出自灵脉深山的暗缝里,世间不多见。
石头被磨成了半月牙形的形状,上面还雕刻了云倦的名。这不像她亲手做的,她向来对外物不上心,应当是谁送给她的,想来只能是那位周师妹了。
真是被好运看顾的孩子。
湮形石与诸药合炼成的化尸水只需一滴便可令尸骨化尽,余下一滩无色无味之液。但若只有原石,需剖腹至丹田处再埋入土中,三昼夜方可化尽。
云倦懂这些,上一世她也用过几次化尸水,只是直接用湮形石还是头一回。
谢知遥看见她果然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那是他一并塞给她的“新年礼”之一。匕首的握柄是白金铸成,线条温润,护手上密镶着几颗细碎宝石,月光落上去便亮了亮。
刀身洁白如新雪,未曾开刃,谢知遥送给她也没想过她会用这匕首做什么。
只是好看,只是喜欢,只是想送给小师妹。
云倦第一次将那匕首从刀鞘中拔出来。
拿到手的时候只顾着看那些宝石了,没发现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根本就划不开陆怀景的衣服,戳了几下连一根线头都没破。
她很快放弃,把匕首收回鞘里,俯身去扯尸体的外袍——皮肉更容易划开。
还未触到衣襟,就被一股力道猛地拎了起来。她的手腕被扣住,整个人像一片羽毛一样离地。
她抬头,看见谢知遥的脸——那不是她熟悉的那张温和的脸,笑被抽走了,眼底压着一簇几乎要溢出的焦灼,像极力把什么情绪按回去。
“不劳小月费心了。”
他一手扣着她,一手掐诀,地上的尸体与血痕像被风抹去,连泥面上的暗色也在瞬息间褪干净,只余一地冰冷的月影。
云倦怔了一下。那一道是“湮痕术”,金丹中期才可稳当施展,且极耗灵力。
看来师兄的秘密真的很多。
谢知遥臂弯一紧,带着她一晃,瞬移诀起落,两人已回到云倦屋中。
屋里静得很,灯盏未点,只有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与暖玉透出的微光。
他依旧没开口,过了一会儿才松开她的手腕。云倦低头看了一眼,腕上已经起了浅浅的一圈青,像一枚还未完全显色的印。
她没在意,只想顺势转身去床边拿那一早就准备好的新年与生辰礼物,唇边已经起了一个笑。
“师兄,我给你的礼物——”
话只起了半截,人便被定在原地。
谢知遥面色并不冷,冷的是眼神。
他的嘴唇失了血色,呼吸沉稳得近乎没有起伏。
谢知遥看着她,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微不可察地带了一丝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兴奋:
“你是谁。”
云倦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她只是露出一抹极浅的笑,黑色的眼珠亮得很静,像深井里的一汪水,她目光笔直地落在他眼里,一字一顿:
“我是云倦。”
谢知遥走后过了一会儿,云倦身上的定身才松开。
她打了个哈欠,扑到软垫上,从枕边摸出要给师兄的生辰礼,凑着月光与暖玉的微光细看。
那是一幅四四方方的简笔画,被她自己做的画框围住。
画框用细竹篾弯成一圈,再用从衣边上拆下来的丝线一圈圈缠紧,背后糊的是米糊调开的宣纸,四角各缀了一片极小的贝壳片,还有些细碎的宝石,皆是谢知遥赠予她的首饰上掉落的。
一开始她也想用毛笔画,但怎么都画不成,最后还是把松枝烧成小炭,握在手里一点一点勾,废了好几张才成了现在这一张。
画很简单,有小人样的谢知遥和云倦,两人牵手笑着站在小院里,旁边用金粉点了一轮太阳,金光在纸上细细地闪。
是符合孩童表达心意的物件,起码云倦觉得还算精美。
只是……
云倦想到师兄刚刚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就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件礼物递出去。
哦吼吼写完啦!还有一章或者两章第一卷完!
嘎嘎嘎嘎,下一章就和好!
真是完美的一卷【骄傲地翘起鼻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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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除夕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