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云倦依旧早起。她这些日子既要赶山路去学堂,又顺路修补那些泥泞土坑,总要耗费不少时间。幸好杏儿住在掌门那边,离食堂不远,常能顺路替她带早饭。只是这几日掌门正好在门中,不知杏儿今日还能不能来上学。
洗漱完后,云倦想去主屋通知谢知遥自己要走。可还未敲门,门便“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天色尚早,初升的日头洒在谢知遥脸上。往日那副温润的笑容,却没能带给云倦多少暖意。
今日的师兄似乎心情不佳,难不成昨夜真的不舒服?
“你总是起得很早,先进来吧,师兄今日做了早膳。”
云倦眨了眨眼,没有推辞,含笑答道:
“谢谢师兄为我准备。”
她进屋坐下后,谢知遥却顺手将门关上,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开口。云倦也没有多问。
早膳极为简单,一碟咸菜,一碗稀饭,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她不明白谢知遥是如何做到比自己更早起床,又未惊动她就准备好这些的。可第一口咬下时,她便明白了——食堂大叔做的肉包子味道。
这可是不好抢的好东西。昨晚她吃的还是没人愿意拿的冷菜包。
想到快要迟到,云倦便加快了吃的速度。可谢知遥却慢条斯理地坐在一旁。他面前没有碗筷,那份早膳份量分明只有她的份。
“今日上午是去乙班吗?”
“嗯。但若杏儿不在,管事说可以让我去甲班。”
云倦虽然赶时间,但依旧维持着礼貌。她放慢进食的速度,不发出太大声响,一边回答谢知遥的问话。
谢知遥应当只是履行“师兄”的责任,询问的都是她最近学到哪里了。偶尔还会挑出一二重点替她讲解。
“师兄记性真好,过了这么久还记得。”
她只是随口一夸,却见谢知遥的笑容微微一收,没有答话,又换了个话题。
今日的师兄,确实有些奇怪。
一边吃一边说,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已过两刻,若此时再不出门,怕是只能一路快跑,连土坑也顾不得填补。若踩着时辰去上余师叔的课,多半又要挨训。上回她就是迟到,又因为好几天搬石头填土,身子骨虽说比刚入门时好了点但也是终究才八岁,结果上课睡觉没有掩藏好一点,被余师叔当场抓到,说再迟到就罚站门口听课。
可谢知遥却仍在问。哪怕稀饭和咸菜都被她吃得见底,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不过云倦也不急。
站在门口就站在门口吧。太阳正好,可以晒晒背,还能练一下如何站着睁眼睡觉。
谢知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云倦——明明时间被拖得紧迫,可她对答始终乖巧缓慢,竟无半点焦躁。
直到最后,他才终于起身,打开窗门,背过身时似乎发出了什么音节,但是云倦并未听清。
应该不可能是叹息吧?一大早叹气干嘛?
云倦也想着乖乖乖地帮忙收拾碗筷,却被他先一步拿走。
“你该去学堂了。抱歉,师兄话有些多了。现在赶过去,会不会晚了些?”
云倦心里一算,肯定是要晚的。但若在路上快跑,多跳过两个泥坑,昨夜也没下雨,应该不是很难,勉强还来得及。
于是摇摇头,笑着酒窝答道:
“师兄关心我,还为我准备了膳食,我很感激。”
“云倦。”
“嗯,师兄。”
谢知遥定定看着她,确认她的神色里真的没有一丝焦躁,这才无奈地败下阵来。
“今日由我送你过去吧,正好我也要找余师叔。”
云倦只是点头。她从未多问与自己无关的事,毕竟,作为被照拂的小师妹,守本分才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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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谢知遥的灵力加持,云倦今日很早就到了。可反而因为来得太早,甚至比杏儿还早,所以不确定她今日会不会来,自己该去哪个班上课。此时余师叔和长老都还没到,学堂里倒已有三三两两的学生。
云倦想了想,为了保险,还是先走进了乙班。甲班的卞长老其实很好说话,就算上课后再去敲门也没关系,但管事那边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她一进门,本来还在小声议论的孩子们立刻停下,齐齐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没人问她为何今日来得如此早,也没人上前与她讨论昨晚的课业。
好像她只是个透明人,无足轻重,却又偏偏每次出现,大家都会第一个看过去。
云倦并不在意,她心里清楚,这都是代价。
——靠近谢知遥的代价。
上辈子,除了掌门和几个长老外,谢知遥几乎没有亲近之人。他待人永远是同一个模样——温柔、好脾气、乐于助人。
人人都觉得与他亲近,人人又都不是真的亲近。
所以上辈子从未有人被这样孤立过,但云倦对此早有预料。
掌门和长老德高望重,又是谢知遥的长辈,与他亲近无可厚非。
可同门之间——谁又比谁真的厉害到一个档次?谁敢说自己和谢知遥是同一条水平线上的天才?
妒忌倒是其次,更多是烦闷。尤其现在的同袍都还是孩子,孩子不会掩藏太多心思,只会直接表现出来。像昨天那样把她的书藏起来,还是云倦第一次遇到。多数时候,他们只会像现在这样无视。
毕竟云倦的行为挑不出错,背后又是谢知遥。若换作如今掌门的亲传弟子杏儿,他们也许还能在背后嘀咕两句,气起来也会找杏儿说两句难听的话。
但谢知遥不同,他们不怕被掌门长老责罚,却怕师兄的一个冷眼,对一个小门派来说,这算得上是独树一帜。
云倦在座位上坐好,今日精神比往常更足些,毕竟有师兄帮忙,不必再走那么久的山路。
她正要拿出那本带着脚印的书,想一想该如何弥补,不让余师叔发太大的脾气,却发现书竟已焕然一新。翻开一看,昨晚写的批注都在,这的确是她的那本书。
黑色的眼珠微微一转,她想到吃饭时师兄递给她的布挎包。说是下山时看见凡人学子都背这个,便也给她买了一个。嫩黄色的小布挎包,上面缝着一朵粉红布花和两片绿布叶点缀,倒也合她的年纪。
应当是师兄帮自己换东西的时候看见书脏了,便顺手施法清理了。毕竟师兄素来爱干净,喝过水的杯子都要用细布擦两遍,只是在她面前偶尔会装作不在意,然后等她没注意时再偷偷擦。
所以云倦才决定要做个体贴的小师妹。既然师兄不想让人发现他有爱干净的小癖好,她也就装作没看见。
不告诉爱干净的师兄,自己去慢慢填补路上到泥坑不算麻烦。
在门口单独准备个小水壶,进门前洗洗鞋子也不算麻烦。
对云倦来说,从来没有什么是麻烦。
“麻烦了!我的书怎么找不到了!”
说话的,正是昨日偷偷把云倦的书藏起来的两个孩子里和她对视后吓得摔下去,还踩了她的书一脚的男孩。
他也注意到了云倦手里那本干净的书,想上前询问,却被另一位同样焦急的孩子拉住。
“我的书也不见了!”
“什么?!今天出门时不是好好放在包袱里带来的吗?怎么就找不到了?”
若云倦真是八岁的孩子,或许会在他们看过来时冷哼一声,做个鬼脸,再扭头甩给他们一个帅气的后脑勺。
可她不是。
她见二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有点好笑。但此刻若笑,只会惹小孩子更生气。哥哥常说她笑起来能让人放下戒备,但对这些本就不满她的人来说,无论如何也不会。
于是她将书内页摊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昨晚她可废了不少心力,就是为了抵消余师叔看到脏书时的厌烦。只要远远一瞧,就知道这绝不是那两个孩子写的。
“咳!上课了!”
余师叔走了进来。乙班的孩子大多害怕被余师叔念叨,所以通常都会提前来。今日他来得更早,尚有几个孩子没到,但余师叔向来可不管。老师既已到场,就该开课,哪有老师等学生的道理?
只是他看见缺席的几个座位时,并未生气。目光扫到云倦已早早坐好,还满意地摸了摸刚刮净未出的胡渣。随即见到那两个没带书的孩子,他脸色一沉。
“你们两个,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
两个孩子被吓住了——自己才刚到,刚发现书没带,师叔就已经知道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没人会去告状啊!
可他们终究不敢隐瞒,却又不清楚书到底丢在了哪,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或许落在宿舍里了,想回去拿一下。
“不用了。你们的谢师兄今早来找我商量要事时,就把书交给我了。他说路过你们院落门口时捡到的,见了名字,还认得你们是我班的学生,就让我转交。”
余师叔颇有些生气,把两本有些脏的书重重摔在桌上。书面上正好一人一本脚印,看大小也就是孩子踩的。
不知是谁这么可恶,一定是故意的!
但此刻,这个锅只能扣在这两个粗心把书掉下去的人头上。
“都说了要好好爱惜书本!可你们呢,不仅不小心弄掉,竟然还一人踩了一脚!”
“不……师叔,那不是我们踩的。”
“还敢顶嘴!今天你们两个去房檐下站着听课!”
另一个男孩还想再辩解,可余师叔已经用戒尺翻开了两本书,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批注怒声道:
“你们还以为预习批注我不会看?看看你们写的都是什么!
——‘抱元守一,心无杂念’。这里的‘杂念’,你写成了杂粮?
——还有‘盘坐宁神,五心朝天,感应天地灵气’。你写的‘五心’是头心、脚心、手心,然后要倒着走路?”
余师叔冷哼一声:
“还生怕我看不懂,专门在‘脚心’和‘手心’那里又标注了一下是双手手脚?!我是不是还得夸奖你们照顾我这个老头子不会数数,还是以为你老师我没手没脚!”
余师叔对学生的成绩其实要求不高,但讲究一个态度。这种胡乱的解读,有些还是昨天上课讲过的内容,分明就是不把教学放在心上。他认为这是自己管教不严,让这帮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
若他有卞长老那两撇胡子,此刻怕是要气得翘到天上去了。
课堂里已经有人忍不住悄声笑了出来。云倦也没忍住,但不敢笑得太明显,只好捂着嘴,装作是在看窗外的风景。
不知为何,谢知遥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口也朝她看了过来。
他似乎也听见了学堂里的笑声,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想是来时师叔已将事情絮叨给他听过。
此时,日头真正升高了,照得云倦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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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发笑的事情到下课后也没结束。上午课程结束后,余师叔特意把云倦和那两人叫了出来,让云倦把课本拿给他们看,让他们学习云倦是怎么批注的,并修改自己书里的错误。
当然余师叔也没忘记自己对尊师重道的坚持。
谢知遥捡到了他们的书,那他们理应要对师兄道谢,才称得上一个“师”字。
可谢知遥平日很忙,他们这种小弟子平时根本遇不到。于是余师叔便说:正好可以学学榜样。——既然云倦是谢知遥亲自指导的师妹,那就对云倦道谢,再由她转达,这才不算失礼。
二人一开始还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谢谢”,可被余师叔眼睛一瞪,立马就变得真情实感起来。
看着两个孩子一边盯着师叔手里的戒尺,一边对自己鞠躬道谢,云倦又忍不住想笑。
然而此时,那位在余师叔口中“不常能遇见的谢知遥”,正站在云倦旁边,气息掩得极好,也看到了这一幕。
谢知遥默默注视着云倦。就算她再想压下笑意,可只要那双眼睛一眯,整张脸就仿佛带了笑。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想:今天虽说做了些麻烦事,但好歹算是功成身退。
只是念及云倦平日里对自己展露的笑,与方才那抹浅笑相比,他本要上扬的嘴角又压了几分。
——她怎么还是对我不亲近呢?
谢知遥觉得,自己还得再努力。
于是,当杏儿没来,云倦本打算独自去食堂用饭时,一出门就又撞见了这位好师兄。
“今日师兄带你下山,吃点好的。”
云倦眨巴眨巴眼,正经回答:
“可是下午我还有课。”
“不打紧,下午丙班的课是许师弟执教,我与他说一声就行了。”
既然师兄都这么说了,云倦自然不会违逆。她顺从地伸出手来——若只靠自己,她定不能在一个下午就往返山下。
谢知遥见她主动递出手,先前压下去的嘴角终于又翘了起来。他轻柔握住她的手,运起灵力,带着她一同往山下走去。
此刻的师兄,好像有些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