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大桥被夜色淹没,黑色的钢铁剪影在东河上沉睡。
沈玉薇忽然站了起来,打开背包,拿出纽约艺术联盟的邀请函,撕成碎片。
一个白皮肤的中年男人听到动静走过来。
“Hey, Jade, looking for some company?”
他满身酒气,胡茬遮了半张脸,手里提着个空酒瓶。
“Away with you!”沈玉薇手探进背包里,握紧了美工刀。
“Don’t be shy. I know you Chinatown girls are friendly. You don’t belong here, why don’t you come with me?”
男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去拉沈玉薇的右臂。
沈玉薇正要拔刀,就听男人惨叫一声,捂着脑袋栽倒在地,血从指缝里涌出来。
“豁哟,准头真好!”
“阿嫲,我厉害吧!”
沈玉薇看过去,不远处站着一老一少。老的六七十,头发白了大半,微微驼着背。小的十二三,瘦得像根竹竿。
“阿妹,没事吧?”老太太由小子掺着,缓缓走过来。
那小子走到跟前,往男人屁股上猛踹一脚,恶狠狠地呲着牙。
男人酒醒了大半,忙从地上爬起来,嘴上骂了一句,抱着头灰溜溜地跑了。
沈玉薇听他们操着四邑一带的口音,一问才知早年老太太随儿子儿媳到美国西部的农场务工,因为《排华法案》的影响,两口子上街采买时被白人用石头砸死了。
“当时报警了吗?”
“哎哟,本地的法官哪会听我们说话。”
老太太带着两岁的孙子一路辗转到了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同乡会帮忙筹了一些钱,才在唐人街盘下一间巴掌大的小店,靠着卖炒粉炒饭把小孙子拉扯大。
小店左手边是家中药铺,顶上挂着一张白底黑字的牌匾,右手边是家理发店,门边钉着根红白蓝三色的灯柱,里边的条纹图案昼夜不歇地旋转着。
小店就嵌在它们中间,门口也挂了招牌。一块四方小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和合食肆”。
进门处,一半用砖块筑了台子,上面放着铁锅,另一半腾出仅容一人通过的走道。
店里靠墙摆着两张长条桌,八根塑料凳。
老太太给沈玉薇炒了一份干炒牛河,用白瓷盘呈着,又热了碗豆芽汤,“阿妹,趁热吃,吃完让阿平送你回去。”
沈玉薇看着河粉上冒着的热气想着事。
她被沈正钧赶出家门,流放到世界的另一端。太平洋的天堑将过去十几年熟悉的生活隔绝在外,一切都全然陌生。
她还回得去吗?
“婆婆,你们这儿还招工吗?”沈玉薇放下筷子。
“哎哟,我叫翠华,罗翠华,你叫我翠华好了,别把我叫老了。我这个店,你也看到了,就这么一丁点大,开不起工钱的。”
“我不要工钱。包食宿就行。”
罗翠华看着沈玉薇价值不菲的大衣和背包为难道:“我跟阿平就住在楼上,住宿条件不好,你住不惯的。”
“条件差一点没事,我不挑这个。”
沈玉薇好说歹说罗翠华才答应等她吃完饭带她去楼上看看。
过了会,罗翠华让小孙子阿平去隔壁中药铺买了两贴膏药。
罗翠华刷着锅,说:“我看你右手拿筷子不灵便。我呀,一到阴雨天肩膀脖子总不听使唤,这膏药一贴,就松快多喽!你试试灵不灵。”
二楼是房东出租前就搭好的,和楼下一样窄长,只是低矮些,到了楼上得弓着背,稍不注意,天花板上的横梁就会撞得人眼冒金星。
两层楼之间搭了个木楼梯,幸好他们三人都长得苗条,不至于被卡在中间。
店里多了个人住,罗翠华便让阿平从披露街的旧货店抬了张小床回来。
阁楼上,三张床平行摆放,沈玉薇临着窗,罗翠华睡在正中,阿平靠着楼梯,床间各拉了一道麻袋缝成的帘子。
沈玉薇在淮西时没做过家务,对做饭更是一窍不通,在店里多是帮着洗碗。
洗了半月,白瓷盘的沿上多了许多豁口。她想自掏腰包给店里换一批碗碟,罗翠华却说不妨事,“豁口的碗,留着家里人自己用!”
晚上罗翠华和阿平都睡了,沈玉薇轻手轻脚地摸到楼下,在长条桌上点一支蜡烛,坐在塑料凳上读书看报。
从《投机的艺术》《华尔街日报》到《国富论》《伦巴第街》。后半夜,她才回到床上。
床头倒立着个削掉头的油桶,上面放着个“沙利文”巧克力盒子,花花绿绿的图案已经褪色,盒子里躺着一张存折,沈令臻每月按时打钱过来,里面的余额是美国普通家庭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目。
三年间,沈玉薇从洗碗工变成了炒饭炒面甚至家常菜都手到擒来的厨子。
她得了空便守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盯着报价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卡里的余额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变成一个天文数字。
沈玉薇替罗翠华买下了店,帮阿平在斯蒂文森高中办了入学,又给她们婆孙俩留了一笔钱,足以供阿平完成学业,也足够翠华安度晚年。
沈玉薇回国前,罗翠华做了一桌子菜。四邑人宴客讲究九大簋,两张长条桌拼一起,九道主菜都是平时不常吃的,什么金牌烧鹅、蜜汁叉烧、蟹肉烩鱼翅、陈皮水鸭汤……
罗翠华让阿平去披露街的酒铺打了半斤人参米酒。她二十多年没沾酒了,从前在家乡种甘蔗时,下了力总要打二两米酒就饭吃。
两杯酒下肚,罗翠华非要上楼,她佝偻着身子,走得跌跌撞撞,阿平和沈玉薇一人扶着左边,一人扶着右边,生怕她一脚踩空摔下来。
罗翠华拽出床底的金山箱,拨开锁扣,扒开黑花袄子,从箱底翻出一个麻布袋厚薄的四方红布包。罗翠华喝高了,逮住活扣耳朵使劲拉,硬是把活扣扯成了死结。
“翠华,我帮你解。”
罗翠华听沈玉薇一说,便松了手,由着沈玉薇把红布包接过去。
沈玉薇三两下解开了结,掀开红布一看,里面哪是什么宝贝?只是一张撕碎了,用胶布重新粘在一起的邀请函。
三年前她在曼哈顿大桥下撕碎的纽约艺术联盟的邀请函被罗翠华捡了回来。
罗翠华喝了酒,手上的动作多了起来,她拍了拍沈玉薇的肩膀,说:“你手受伤了不能画画,我知道的。”她又指着窗外说,“你回国去,回国去……你想做的事,在哪里都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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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