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的毕业典礼之后,H市进入梅雨季节。
多日阴雨连绵,空气潮湿得仿佛轻轻一拧就能拧出水分。
顾直温不喜欢雨天,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不爱出门。
这天周六,下了整夜的雨虽然停了,天气仍阴沉沉的。他带了把伞,驱车来到了城区外一处墓园。
雨后的空气潮湿又清新。他像以前一样带了两束花和一篮水果过来。
皮鞋踩踏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在看到墓碑前的那道身影后,顾直温停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
听到脚步声,站在墓前的宋回转过头来,看到顾直温,他并不意外,温和地说:“您也来了。”
顾直温点头,把花和水果放到墓碑前。碑有两块,一块是宋回的父亲,另一块稍显新的是宋回的母亲。
宋回蹲下来,和顾直温一起整理。
“听工作人员说,每年都有人来看望他们。是您吧?”
这处墓园,顾直温确实每年都会来。但因为在国外念书,他只有回国时才能抽时间过来匆匆看一眼。
“谢谢。”宋回笑了一下,继续整理,他声音很轻,像害怕打扰到这里长眠的人,“说来惭愧,自从妈妈过世后,我很久没来看过他们了。”
“你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叔叔和阿姨会体谅你的。”
鲜花和水果端端正正摆在墓前。宋回平静地看着碑:“今天是爸爸的忌日。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十年了。我告诉他们我毕业了,还有一份好工作。他们会开心吧?”
他转头过来,平日温和的眼睛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铅重的乌云下凝结了化不开的潮湿。
顾直温张了张口,却发觉声音异常沉重。宋回的平静让他愈发愧疚,从前是,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是。
一滴水珠落在脸上,顾直温抬头,忽然发觉下雨了。
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密集的雨点打落在伞面上,雨势很快变大,远处天边甚至响起滚滚雷声。
因为突如其来的雨,顾直温和宋回提前下了山。
“我送你回去。”顾直温让宋回上车。
“我想回老家。您能陪我一起吗?”
宋回的老家,就是他父母在世时住的旧房子。自从上大学之后,因为老家离学校远,加上不愿睹物思人,他搬了出去。读书时住学校,找工作后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
宋回的家位于老城区,很多房屋依旧是世纪初的模样。顾直温的车开不进弄堂,只得停在外面,和宋回撑伞走进去。
作为老城区,在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中,这里仿佛被抛弃了一样,道路狭小,电线杆上贴满斑驳的小广告,灰旧的墙面剥落,露出内里的砖头。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环境远称不上干净。弄堂里没走几步就能看到成堆的杂物,有的还算整齐,有的则乱七八糟,上面的泥垢被雨水带着流下来,在地上汇聚成一滩黑水,汇入排水沟中。
顾直温站在弄堂口,心中犯难。
“您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身边传来宋回的声音。宋回没带伞,他们两个人共撑一把伞,距离很近,近到顾直温能看到宋回脸上淡淡的失落。
才消下去的愧疚之情再次升起。顾直温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跨进了弄堂。
尽管小心地绕过地上的水坑,但裤腿仍旧不可避免溅到泥水。不等他停下来,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喇叭。
轮胎的轰隆声破开雨幕,顾直温站在外边,余光闪过摩托车的身影,接着就被地上的水溅了一身。
宋回还好,他站在里面,水花被顾直温挡住了大半,而顾直温却成了落汤鸡。
意外来得太突然,等他们反应过来,摩托车早已狂奔远去,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顾直温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他动作僵硬地抹去脸上的水。上衣和裤子都脏了,鞋子更不用说。
发梢一滴水珠刚好落在后脖颈处,触感冰凉,顺着皮肤往下滑。顾直温缩了缩脖子,霎时感觉浑身瘙痒难受。
宋回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蹙眉愤愤不平地说:“那个人太没素质了!您先擦擦,眉毛上还有水。伞给我,我来撑。”
顾直温攥着伞柄的手用力到发白,松开时都没缓过来。
宋回看在眼里,默默接过伞柄。
纸巾洁白干净,顾直温仿佛看到了救星,等纸巾脏了,想问宋回再要一张,宋回却抱歉地说这是最后一张。
“马上就到我家了。您再忍忍。”
宋回脸上依旧是关心的表情,只是那双温和的眸底深处,悄悄划过一抹算不上善意的情绪。
到达宋回家后,顾直温赶紧去洗澡。身上的衣服脏了,家里没有换洗衣物,宋回于是去附近的小超市买。然而宋回离开后没多久,卫生间的灯突然熄灭了,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顾直温以为是灯泡坏了,但很快,花洒里的水也变得冰凉。
难道停电了?
宋回家的卫生间位于房子最里边,仅有的一扇窗正对楼道。因为常年晒不到太阳,这里环境阴凉。虽然现在是夏天,但真洗冷水澡还是令人难以吃消。
顾直温咬着牙,哆嗦着身子匆匆洗完,摸黑到门口。
昏暗的视线下,他没注意到洗漱台,猛地撞上去,磕到了腿。
忍着痛打开门,他探头一看,客厅的灯也灭了,果然是停电。
尽管外面没有人,但他不好意思赤.裸身体在别人家晃荡,只是打开了一半门,没走出去。
他给宋回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停电了,让他早点回来。打完电话就在卫生间里后等待,时不时看一眼外面。
外面下着大雨,偶尔雷声乍响,有时是短促的一声,有时连绵好几声。
空气中泛着一股潮湿,顾直温没有穿衣服,一阵凉意蓦然窜上来,他打了个颤,将身体缩起来。
结果这一动,不经意间,腿碰到门板,刚好碰到方才磕到的地方。
他吃痛一声,借着手机的光线,看到小腿骨上有一块大拇指大小的淤青。
今天真是有点倒霉。他默默叹了口气,小心地避开伤口,抱住胳膊,刷手机打发时间,期盼宋回能早点回来。
但可能超市路远,也可能雨天路不好走,宋回直到半个小时后才回来。
顾直温冷得都麻木了。听到门开的声音,他精神一振,探头望出去,看到拎着大包小包的宋回,忙呼唤:“宋回!宋回!”
听到呼唤,宋回放下手里的袋子。
卫生间门半开,一个脑袋露在外面,脸色略显苍白,湿漉的头发软塌塌的,像一只怏怏的猫,但看他时,那双眼睛变得格外亮。
他从袋子里拿出衣服,在卫生间门口停下,很有分寸地没有进去。
顾直温伸手接过来,又迅速缩回去,合上门,很快穿好衣服。
走出来时,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用打包盒装着,看样子宋回去了超市,又买了食物。
怪不得去那么久。
看到他出来,宋回打量了他一眼:“您的腿受伤了?”
顺着宋回的目光,顾直温低头看到了小腿上的淤青。宋回买的裤子是阔腿中裤,长度刚好到膝盖,深色的淤青在白皙的小腿上很显眼,因此宋回轻易就注意到了。
“不小心撞到了。”顾直温没有多说,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早被桌上的饭菜吸引去了。
见他一副馋样,宋回:“我买了快餐,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只是三个简单的小菜,炒青菜、西红柿炒蛋,还有梅干菜肉,顾直温颇有兴致地坐下开吃。宋回则去检查了一下配电箱,几分钟后回来说:“跳闸了,估计是线路老化,我之后找人来修一下。”
所幸现在是白天,屋内虽然昏暗,但不至于一点看不清。
两人借着自然光安静地用餐。屋外,雨势变小,也不打雷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伴他们吃饭,倒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顾直温夹了一块梅干菜肉,忽然发现了一根头发丝。
他放下筷子,顿时没了胃口。
宋回:“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顾直温指了指梅干菜肉上的发丝。
宋回伸手过来,捻起那根发丝看了眼,扔进垃圾桶:“可能是厨师烧菜时候掉进去的。您真的不吃了吗?”
顾直温摇头,起身坐到沙发上,忽然发现对面电视机旁的柜子上立着一副相框。
相框蒙上了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收拾过了,整体灰扑扑的,但相片能看清,是宋回一家三口在某个旅游景点的照片。
照片上的宋回还是个很小的孩子,被父母抱在怀里,手上拿着一个彩色的风车。
而宋回的父母,那时候还很年轻,俊男靓女,十分登对,能看出宋回完美地遗传了夫妻俩人外貌上的优点。
顾直温看着这张照片出神,没注意到宋回走过来了。
“那是我三岁时候拍的。”
宋回在旁边坐下,轻声说。
“也是唯一一张。后来我们一家再没有拍过合照。”
顾直温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宋回的爸爸因为他而死,他妈妈因此忧思成疾,后来因病去世。
站在宋回的角度,很难释然吧。
见顾直温沉默,宋回笑了笑:“您别自责,再大的阴影都过去了。何况您也是受害者。”
宋回越善解人意,顾直温心里越不是滋味。
“宋回,”他扭头对身边的青年说,“我可能怎么做都无法弥补对你带来的伤害。但只要你需要,我一定尽自己最大力量来帮你。”
青年眉目温和,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将目光望向窗外。
“雨停了。顾少爷,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