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您看看,是不是您要找的人?”一道殷勤的声音响起。这是林妙妙从黑暗中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她睁开眼睛,见面前两人,都是陌生面孔。其中一人微躬着,满脸堆笑,另外一人神情有些冷清,出言道:“是她。去账房支银子,该你的半分不少。这件事,不要透露出去,否则后果你知道。”
林妙妙揉了揉眼睛,从塌上翻身起来。先前笑着那人已经出了门去,料想是领银子去了。这屋子摆放着的东西,让林妙妙神情一震,这也太豪华了些。待她目光收回来,恰对上一双黑眸。
“林、妙、妙?”那男子背着手,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
“你怎么认识我?”她打量着男子身上穿着,布料一看就很贵,不像是会认识自己这等街头流浪之人的样子。是的,林妙妙一直称自己为流浪之人,但实则前些年她一直在行乞。渐渐大了些,嘴巴甜又勤快,便帮着熟识的街坊邻居跑腿,收些零零碎碎的铜板维持生计。昏迷之前,她记得自己是去给玉香楼的小桃花买胭脂,至于怎么到了这里她就不清楚了。
“这里是宋府,你若愿意,进来做我的贴身丫鬟。可好?”原来这男子叫做宋眠。得知他竟然是城中宋家的大少爷,林妙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暗中掐了一把自己,很疼,看来不是做梦。但她仍然有些疑虑,道:“为什么是我?少爷认识我吗?”
她的目光单纯且懵懂,一如前世初见她的模样。宋眠掩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眼底的酸楚很快带来湿意,将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起来。前世初遇,直至分崩离析,即使宋眠一朝重生还是觉得不能细想。最开始有多甜,结局就有多苦。
他依然记得抱着她的身体,感觉到温度一点点消散的情景。不管他怎么呼喊,怎么求大夫,却怎么都留不住她了。那个简简单单的小姑娘,死在了他的怀中。她不再会笑,也不再会乖乖叫她相公了。
宋眠想说什么,喉头却被哽住一般,顿了顿才道:“见你面善,便将你留下。我这边正好缺个贴身伺候的,你若愿意就留下。不愿的话,我送你回去。”他把话尽量说得轻松些,但拳头却握的越发紧了。他在害怕,害怕她的拒绝。
“自然是愿意。只是少爷,我以后能出府去吗?我听说,也有下人们攒够了钱,为自己赎身出去的。”林妙妙不假思索说道。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好,窘然问道:“我这么问是不是不太好?”
宋眠心提了起来,道:“你想走?”
“不瞒少爷说,我在外面流浪惯了,习惯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想着以后如果有机会,就是随便做点小生意,能糊口就成的。少爷,可以吗?”林妙妙小心翼翼瞥向宋眠,观察着宋眠的反应。
宋眠自然是不舍得丢开手,但是眼下的林妙妙同他还是陌生人,他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她?宋眠点了点头,道:“可以,便以五年为期,先画押为据。那时你若要出去,便听从你。你若不想出去,咱们还可以商量。”
“那太好了。”得了宋眠的话,林妙妙再无顾虑。她又告假半日,打算去把未送完的胭脂送了,另外一点她没说出来,她要去跟自己打小相依为命的伙伴馒头告别,告诉他自己的去向,免得他着急。这点林妙妙没有说出来,好在宋眠也没有多问,由她去了。
林妙妙身上揣着那盒胭脂,从玉香楼后门入,跟门房穿了个信,很快小桃花就下来了。她在玉香楼是个业绩一般般的花楼女子,她自己也是过得去就行了,如今年纪渐大了,时常想着是否要另寻个出路。但花楼女子从良,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托付终身的良人的。
小桃花远远瞧见林妙妙的身影,脆声笑了起来,道:“我还当你忘了,瞧瞧,眼下都什么时间了。我若等你这盒胭脂,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林妙妙跟她讲了自己的遭遇,小桃花眼睛都直了,道:“宋家大少爷?你这丫头是走了什么好运道了。”她有些酸,道:“这宋家富得流油,怕是随便拔根毛下来都够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吃一辈子了。你哪怕是去做个丫鬟呢,以后也不用东奔西跑了。我小桃花怎么就没这么个运气?”
林妙妙道:“我也不知道。桃花姐姐,胭脂你拿好,我先走了。还得去告诉馒头这件事,我怕他找不到我着急。”
说起馒头,也是林妙妙的福星。林妙妙五岁那年,家乡遭了洪水,上头两个姐姐,下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小弟弟。家里人一琢磨,决定把林妙妙卖了给人牙子,好歹换些钱来。林妙妙走的时候眼泪汪汪的,在路上倒还算听话,人牙子见她老实,又是个小姑娘,便对她放松些看官。只是她心中惊怕,在一个夜晚自己独自溜了出去。流落在云州城,身无长技,只能靠着行乞为生。
她一个小丫头,总是被人欺负。后来遇见馒头,也是路边的小乞丐,但馒头个子高,性子凶狠,又肯罩着林妙妙。两人白天乞讨,晚上在破庙住下,也过了这么多年。
林妙妙想着,来到了平日里住的破庙。馒头已经回来了,今日林妙妙在宋府耽搁了许久。馒头一见到林妙妙,就道:“你去了哪里?害我好找。”他面色焦急,语气有些急躁。
林妙妙拉了拉他的衣角,道:“馒头,我交上好运了。宋家大少爷让我去做他的丫鬟,月钱给得不少。我想着这样一来,我把钱攒下来,说不得以后咱们还真能买上一个小宅子。只是以后咱们不能常常在一起了,但是每个月有一天可以出府来。到时候我就来看你。”她说得兴高采烈,没注意到馒头的神情已经暗了下来。
“你答应了?怎么不同我商量”
林妙妙这才意识到馒头似乎不高兴了。她道:“我以为你肯定会答应的。而且,宋府很有
钱,给的月钱很高。馒头,你不是跟我说,不想再继续流浪了。有了钱,我们就可以买下房子,再做点小生意,再也不用去担心吃不上饭睡不好觉了。你不高兴么?”
“这宋府大少爷莫不是有什么居心,怎么会让你去做他的丫鬟?你去告诉他,你不做了。钱慢慢赚,哪怕就是没钱,咱们在一起也好。你这么傻,进了宋府肯定要被人欺负了去。”
林妙妙听了为难道:“馒头,已经晚了。契约已经签上了,我写了字画了押,就是这半日也是我求了少爷才出来的。”她急匆匆把手里的东西塞到馒头手里,道:“你看,这是我这么些年攒下来的。不多,你拿着。等我发了月钱再给你。我在宋府应该没什么用得着钱的地方。”
说是这么些年攒下来的,其实也就几十文钱。
见馒头不收,她执意又把钱往他手里塞。馒头好歹收了,叮嘱道:“你自己留意些,别被人骗了。谁要是欺负你,你就狠狠还击,不要怕。”
“嗯,我都记住了。”林妙妙用力点了点头。
踏进宋府的那一刻,林妙妙有些紧张。她听说这样的高门大户规矩极多,这大少爷的贴身丫鬟恐怕不好做。少爷说因为她面善所以留下她,林妙妙私下偷偷打听才知道大少爷这两年一直拿着一幅画像在找人。都说那是大少爷已逝的故人,大少爷一直放不下才四处寻找和她相似之人。想来自己应该是长得像他的那位故人才被留下,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优待。她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加油鼓气,进了门。
来到大少爷宋眠的院子报到时,林妙妙已经换上了宋府丫鬟统一样式的衣裳。头发她不大会,随便绑了个髻挽上去,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服确认没什么错处,这才敲了敲门进去。
大少爷宋眠坐在窗前。平心而论,他是个长相不错的人,一双墨色星眸上眉锋如剑,高而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他看过来的时候,眼神中包含了些林妙妙看不懂的东西。林妙妙想,大约这就是寄情的作用?少爷大概真的很思念那个故人吧。
林妙妙上前请了按,宋眠问了她几句,道:“你本家姓林的,看来是走的时候已经记事的。还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吗?”宋眠有此一问,也是因为前世她的家人出场不少。林妙妙生性良善,那家人不知她在府上处境亦是艰难,时常编造些缘由来问她要钱。偏生自己那时,并不知林妙妙内心的煎熬,对她也不够体贴。她便自己想着法子去赚钱贴补,让她白白受了些苦。
只是那家人,并不值得她如此。
宋眠想到那林家的人,冷了脸色。他并不知道林妙妙初来乍到,此时也正在忐忑不安地观察着他地一举一动,见他脸色有些冷,道:“我依稀记得我姓林的,离家时已经五岁了,所以有些记忆。但家里具体在何处却已经记不清楚了。少爷不必担心,我同家里人早就没什么联系了,不会给少爷惹上麻烦的。”
宋眠见她小脸微白,生怕是自己吓到了她,遂缓和了语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我是在想,你既然离家的时候已经记事了,为何却没有再寻回去?”
林妙妙摇摇头,道:“我虽然年纪小,但也并不是不懂什么。我已经被家里卖了,回去也会被再次抛弃,所以这么多年,我没有再动过回家的心思。我不想再被卖了,况且现在也挺好的。我能够活下去,就已经够了。”
现在只余下两个人的屋子,宋眠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找到林妙妙的时候,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几天几年都仿佛说不完;见到林妙妙的时候,只觉得近乡情怯,好像说什么都怕惊动了她。
“少爷可有什么吩咐?”林妙妙决定首先要表现得勤快些。这宋家大少爷总是冷着脸的模样,她有点犯怵。
“今日暂且没有,你可以去熟悉熟悉府内的环境,方便以后当差。另外,你的房间没和其他丫鬟在一处,平日你就宿在我隔壁的耳房内。这院子没几个人,你就听我的吩咐就好,旁的人都不用在意。”宋眠简单交代了几句,便不再说,实则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妙妙。
见林妙妙好奇的神色,他不由地弯了弯嘴角,暂且忍住了要将她拥在怀里的冲动。干净、单纯,最好能够一辈子这么无忧无虑下去,宋眠心想。
前世的林妙妙嫁给宋眠的时候,他刚好败坏了身子。宋夫人说他是去花楼寻欢作乐的时候与人争风吃醋才中了这西域的奇毒,任他如何辩解都不肯听。宋眠面对着父母的失望和对自己的绝望,一日日颓丧下去。那药毒性强,又是来自西域,大夫只知这毒药的名字,却不知道该怎么解,沾染后浑身无力,竟是什么都做不得了。
宋眠那时只想辩解,他从不曾踏足花楼,那日进去只是一个意外,但谁都不肯相信他。宋眠痛恨自己的无力,成日待在屋中,让他变得阴郁和暴躁。林妙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身份低微,却不知道为什么,宋夫人让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宋眠只觉得这是对他成为废人的嘲笑。你看,你是一个废人,你只配娶这样的妻子。他心想,并且毫不意外地把这份愤怒发泄在了林妙妙身上。
而林妙妙总是隐忍和包容。
他们渐渐互生了情意,再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再后来......
宋眠手里的笔停了下来,他胸口闷痛,下意识唤了一声“妙妙”。林妙妙刚在隔壁耳房歇下,听到少爷唤她,立刻探头在门边脆生生应道:“少爷,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