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而已,新郎官如何,自是掀不起探微心间波澜。
不过人多眼杂,做戏还需做全套,探微佯装不快,附和着阮妈妈牢骚几句。
说起这些事,十月也相当忿忿然,她随即附和。
不料,却招来阮妈妈的眼刀子,“贱天杀的,郎君的是非也是你能嚼的?”
十月登时怛然失色,怯怯告罪:“奴婢知错,求妈妈宽恕。”
阮妈妈瞪她一眼,没作声。
探微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巡视一遭,继而开口:“妈妈可知去松涛堂的路,该去敬茶了。”
一旁的新月诧异:“娘子独自过去?”
“不然呢?”探微说,“他公然下我面子,难不成,我还要委屈求全?”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阮妈妈犹豫,“只是日子且长,娘子万不可因一时之气,坏长久之道。”
“妈妈的意思是?”
阮妈妈也不知自己是何意,依照陆柔然的性子,别说今日去敬茶,昨夜怕是已回了陆家,怒等郦五郎上门负荆请罪。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如此轻贱我,是嫌我陆家高攀不上他郦家?”阮妈妈深思之际,探微又煽风点火,“还是不满陈国公夫人保的这媒?”
阮妈妈闻言,眼神骤变。
探微装看不懂她何意。
从昨夜到眼下,阮妈妈肝火旺归旺,依探微看,着实没烧到正经之处。
只围绕在陆柔然与郦隐两人之间打转,为免太过小痛小痒,若攀扯上陆玠,把高度上升到陆玠与郦景文之间,再拉扯上陈国公的面子里子。
当整件事,不再仅限于床笫宅门之间,而是关系到庙堂,或许上京这池浑水,将搅出不一样的浪。
……
四世三公的百年世家,府邸自是宏大富丽,院落与院落之间长廊曲折,三步一石五步一景,整座府邸建得极为雅致诗意、不失自然,不愧是诗礼世家。
步入西路花园,有说话声自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处传来。
“你可还记得当年蔺家阿愉的模样?”
另一位妇人问:“记得吧,好端端的怎说起她?”
紫绣裙妇人将声音压得极低,附上稍绿绫裙妇人耳廓。
“你打量咱们这位新娘子,与她长得可有几分相似?”
绿绫裙妇人呀地一声,没压住声音,“这么一说,还真是,确实十分相似,不过表姊妹,倒也正常。”
“说起来,若蔺家不出事,嫁进来的或许就是那位,听说前头姒妇与蔺三夫人私下里说定了。”
“唉,可怜见的,说定了有何用,如今死的死,亡的亡,早已不作数。倒是舒家,那六娘子至今还未定下亲事,不会还惦记着咱们五郎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听至此,探微拿余光瞄阮妈妈,她脸色已极其难堪。
郦家这些人哟,就不能躲到隐秘处,再嚼舌根?
现在好了,直愣愣嚼到“正主”耳边边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探微悄悄往后缩,只盼着嚼舌根的人赶紧离开,省得两厢里撞个正着,她还要费心应付难堪局面。
没曾想,后背忽然传来一股蛮力,她毫无防备,直接冲出叠石,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那两位低语的妇人面前。
一时间,有人瞠目结舌,有人面露惊惶,还有人吓得心口怦怦直跳,险些乱了仪态。
探微一璧恼恨阮妈妈,一璧快速站定,她敛衽见礼,“柔然见过二叔母三叔母。”
紫绣裙妇人是郦庸的夫人赵氏,绿绫裙妇人是郦康的夫人曹氏,也就是郦隐的三叔母和二叔母。
曹氏比赵氏稳当些,只眼神闪了几闪便恢复正色,笑吟吟地扶了一下探微手臂,示意她快快别客气。
“你瞧瞧多巧,就这么碰到侄媳你了。”
“是啊,柔然与二位叔母当真有缘分。”探微的声音温温柔柔。
赵氏问:“方才咱们说的话,侄媳可是听到了?”
“还请两位叔母见谅,柔然不是偷听,只是恰巧路过。”
“咳,侄媳啊,你莫多想,咱们只是看到你,想到了故人。”
“什么故人?我方才没听清,只听到说郎君与旁人有过婚约。”探微道,“为何之前未跟章伯母说清楚呢?若一早晓得郎君已中意旁人,我陆家万万不会做下这拆散良缘的罪过。”
赵氏闻言失色。
陆二娘子这是何意?
是说郦家刻意隐瞒陈国公夫人,谎报婚情,反倒怪罪陆家与陈国公拆散良缘?
听话听半截,上来就给人罗织罪名,可真成。
“咳,我的好侄媳——”赵氏拊掌笑,“你可是想多了啊。隔得远,听差喽,咱们说得不是这么回事。”
曹氏来搭探微的手,刚想顺势解释两句,还没沾到人,余光看到有个青楸色的身影直冲她而来,来不及反应,已被重重推了一个倒仰。
左脚拌右脚,曹氏趔趄不止,若不是身边嬷嬷及时扶了一把,此刻已四仰八叉,好不狼狈。
“姑姐?”
赵氏唬了一跳,下意识开口,不料一个大巴掌甩上脸,打得她眼冒金星,脚底拌蒜。
...
单瞧郦澜的架势,已把阮妈妈吓得愕着俩眼,怔在原地。
身为陆柔然的乳母,阮妈妈自认也算见过世面,这些年家主青云直上,在权势的羽翼下陆柔然且算活得肆意,却也不曾无理取闹到赏人巴掌玩。
更何况赵氏非奴婢,怎可甩手便打。
“阿姐,你——”赵氏捂着半张脸,又恼又羞,哭丧着脸,却不敢指责郦澜半个字。
郦澜气势汹汹,诘问:“我如何?”
赵氏瘪瘪嘴,不敢言语。
“刁妇,瞎嚼甚么蛆,我沁儿独一无二,哪是谁家小娘子可比较?五郎与谁家娘子议过亲,又如何?现如今,他是我家沁儿三书六聘的正头郎君。往后若让我听到谁嚼蛆,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一个疯妇人,太夫人的掌上珍宝,整座魏国公府,上到家主,下到三岁五岁的小郎小娘,没一个敢触她逆鳞。
因为惹她不快,等于挖太夫人眼珠子。
曹氏也是有苦难言,她扶了扶头钗,干笑道:“阿姊说得极是,沁儿和五郎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探微呆了呆,忽然眼眶发热,自从母亲过世,已多年无人如此不管不顾地护她。
哪怕心里清楚,郦澜护的是她的沁儿,内心却无法不动容。
替嫁前,陆家从未告知过郦家有如此一疯妇,是以,探微对郦澜的情况一无所知。
倒是昨夜郦太夫人对她说了个大概,今早出来前,她又特意问过阮妈妈,两厢说法出入不大。大体就说,郦澜受不了女儿新婚夜自戕,悲伤过渡,致患心疾。
至于郦澜为何养在娘家,阮妈妈不清楚内情。
探微观察两位夫人,瞧她们也不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疯傻之人计较的主儿。
她们的忍辱谦让,必是郦澜乃郦太夫人的心尖尖的缘故。
昨夜,碍着陆柔然的身份,有些话太夫人虽未明讲,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无不在说,希望陆柔然这位新孙媳妇顺着郦澜的意,扮她女儿江沁。
若是真的陆柔然定然不接这茬,或许连帮郦隐解围都不会,就像阮妈妈讽刺探微的那般,左相家的娘子,怎可自降身份哄一疯妇人,更逞论扮旁人女儿。
然而,探微有自己的算计,她乐意结这个善缘。
是以,经过昨夜太夫人与探微的一唱一和,如今郦澜的认知中,她女儿江沁嫁给了她的五侄郦隐。
“沁儿。”郦澜转头看向探微,上一刻还气势汹汹的眉眼立即温柔起来。
阮妈妈呆了呆,一时间觉得甚为扫面。
若一早能料到一个疯妇还可成为倚仗,昨夜她便不说那番话了。
如今倒好,竟显得她不如蔺探微一般。
不过话说回来,她们初来乍到,能得如此一保护神,也算天佑.
阮妈妈感恩神明之余,不忘向朝她走来的活菩萨福了福礼。
然而晚了,先前她没在菩萨跟着露脸,没得赏识,现下菩萨连正眼都没给她一个。
菩萨满心满眼只有她的“沁儿”,她伸出慈爱的手,探微乖巧搭上,体贴关怀,“母亲怎么不多睡会儿?”
曹氏闻言,嘴角抽了抽,心说:陆二娘子韵音坊出来的么,怎如此会演。
阮妈妈则再次咂舌——这蔺娘子的做戏工夫,不登台着实可惜。
郦澜才不管旁人的心思,紧紧握着她的“沁儿”的手,温言软语。
“今日是你成亲第二日,要给你外祖父、祖母,舅父、舅母们敬茶。阿娘如何能多睡,阿娘得过来看护着你。”
话说着,她往后张望两眼,“咦,宥之呢,怎么没同你一道过来?”
探微睁眼说瞎话,“出来时遇到点事,待表弟处理完就过来。”
“还叫表弟。”郦澜嗔道,“该改口了。”
“是。”探微假意羞涩地笑。
“怎么都在外头?”太夫人身边的金嬷嬷从游廊那头走来,笑着环顾众人,“主君和太夫人天一亮就起来了。”
话说着,目光落在探微身上,眼神里尽是慈爱,“就等着喝孙媳妇茶了,娘子快来。”
…
“咱们也快些走吧。”
远处郦廉的继室裴氏,将郦澜为陆二娘子出头、金嬷嬷另眼相看都收入眼底。
昨夜她也去了拾翠斋,金嬷嬷的态度在她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曹氏、赵氏那俩长舌妇......
嚼东嚼西的蠢货,好了,啃铁板上了吧。
裴氏以拳抵鼻,忍下已然到唇角的笑意。
“你瞧着咱们这位新娘子是个懂打蛇找七寸的,还是纯粹善举?”
“这个不好说,陆家二娘子有程子不在京,说不上性情上是否有变。” 贴身女使冬娘道。
裴氏理了理帔子,语气淡淡:“走吧,正式认识一下我这继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