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百年前。
冬。
银白。
冷风,大雪,冰刀。呼呼的风拍在脸上,如同兜头被人打了一巴掌。
雪簌簌地下着。
天地万物,一片浓到化不开的白,上下天光,素净万顷。惟有一个身影,在大雪中踽踽独行。
他走得很慢,雪中没有脚印,却有一条长长的血痕。这人怀中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孩子闭着眼,似乎睡得很香甜。可是抱孩子的人腹部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正在汩汩的流血。
终于,他看到了一间小屋。
木门在他面前打开了,里面传来一道声音:“请进吧。”
是一道很年轻、很沉着的声音,男人进了屋,关上门,与那屋里的人对上视线。他睫毛、胡须、头发上皆沾了雪粒,看上去滑稽的很。怀里的孩子倒是安然无恙。
屋里的人端坐着,一身白衣,比雪还素,比雪还冷。那真是一张极好看也极年轻的面庞,可是面庞上的神情却不像一个年轻人。男人道:“百里,曾经你答应帮我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找你兑现,现在我来了。”
百里惊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伤得很重,是他们追来了?”
男人却不答话,把怀里的孩子放下,笑着说:“这个孩子,拜托你了。”
“我不会养孩子。”
“可是我只能拜托你了。”男人低下头,忽然直挺挺就跪了下去,再次抬起脸时脸上已有了泪痕,泪水在他并不苍老却饱经风霜的脸上交错纵横,“百里惊鸿,我知道你已是半个仙人,他们拿你没有办法。笑笑已经死了,我也是个将死之人。我这一生没有求过什么人,这次我真是求你了。”
屋里静了许久,只有炉火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终于传来一声叹息:“晏朋义,你先起来。”
晏朋义道:“你先答应我。”
“你先起来。”
“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晏朋义终于肯起身,迎面,一杯酒递过来。他愣了愣,笑着说:“百里,我都快死了。哪有叫将死之人喝酒的?”
“你喝不喝?”
“行行行,喝。”他接过来,与百里惊鸿轻轻一碰杯,随后一饮而尽。晏朋义满足地眯着眼:“死前能喝上一口烧酒,也算是没有白活。这是女儿红,是么?”
百里惊鸿颔首,转而看向那个在床榻上酣然甜睡的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容儿。是笑笑取的,想让这孩子包容、从容、快乐,莫要再像我们一样了。”晏朋义叹息一声,“为了掩人耳目,不跟我们姓,笑笑平生最喜欢花,就姓花吧。花容月貌,从容不迫,喜乐安康。”
说完,他深深鞠了个躬。以前几乎没有向人鞠躬的时候,所以他的动作有些不熟练,甚至是有些笨拙好笑。鞠完一躬,晏朋义转身,道:“我要走了。就算是要死,也不要死在孩子面前。笑笑已经让容儿忘掉了我们,不过这孩子聪慧机灵得很,她问起,你只管说,她没有父母。”
顿了顿,又从怀中摸出一根发绳,是手编的,精细漂亮。他道:“这是笑笑编的,也算是我们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再看她一眼吧。”
“不看了,”晏朋义苦笑,“我要赶路了。笑笑死在伏牛山,我现在就去伏牛山找她。”
他头也没有回,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谢谢你,百里。”
然后朝风雪中走去。这个一生张狂的青年,在走出门时已是泣不成声。
屋内,炉火烧着,很暖和。百里惊鸿垂下眼,细长的手指轻轻戳了戳这孩子的脸庞。
从此以后,你就叫花容。
你的爹娘,一个叫作晏朋义,另一个叫作施笑笑。都是我此生的至交好友。
他们都死在伏牛山。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不过,他们已经和你没有关系……
良久,屋内,一声轻轻的叹息。
***
春。
绯红。
暖风,细柳,纸鸢。和煦的春风飘着,如同母亲柔软的掌心,抚摸着孩子的脸颊。
小小的斜坡上,欢蹦乱跳的几个动如脱兔的孩子。其中最显眼的那一个小女孩,粉雕玉砌,马尾上缠着艳红的发绳,一身红色的衣裳,手拿一只画着怪鸟的纸鸢。另一个男孩问道:“你这画的是什么?鸡不鸡鸟不鸟的。”
小女孩道:“是凤凰。”
“什么玩意儿黄?”男孩狐疑地打量着她,“有这种东西吗?是你编来的吧!花容,你怎么天天就喜欢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明明是你们见识太少,这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你师父?啊!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住在山上的,总是穿着白衣服的人!我妈说了不吉利,还装什么仙人,看见他就晦气,他是你师父?大骗子养出小骗子!”
“不许你说我师父!我揍你了!”
小花容脾气很暴,听了男孩说的话火气就上来了,挥着拳头威胁。男孩不以为意,哈哈大笑:“你这小身板……”
话没说话,脸上就挨了一拳。力道不重,却把他打懵了,恼羞成怒地骂道:“花容,你、你、你有娘生没娘养!”
孩子们一片哗然,虽然都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但是却隐隐约约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小花容从小早熟早慧,自然是听懂了,也不废话,揪住男孩的衣领就要揍,却被一只大手拦住了。
身后传来温和的嗓音:“容儿,莫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我们回去吧。”
被小花容揪着领子的小男孩本来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紧闭着双眼,闻言眼睛小心翼翼睁开一条缝,却见逆着光,一道白衣身影,翩翩而至。他看得呆了,那人面如冠玉,发如乌墨,煞是好看。
和天上的仙人一样。
在看到那人的眼睛时,他却瑟缩了一下。
那双眼睛,如同冰窟,令人胆寒。
小花容听话,撒了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指着他跟百里惊鸿告状:“师父,他骂我。”
“跟容儿道歉。”不容置疑的语气。
小男孩吓傻了,连忙鞠躬道歉:“对对对对对不起!”
说完转身就要跑,小花容厉声喝道:“站住!我叫你走了吗?我原谅你了吗?”
男孩一哆嗦:“还还还、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你可以走了。”
孩童四散,小花容得意洋洋笑起来:“哼哼,怕了吧?”
百里惊鸿俯下身,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道:“受了欺负要还回去,不过尽量不要动手,对方动手你才可以动。”
“那我打不过怎么办?”
“还有师父呢。”
“师父是天下最厉害的人,对吗?”
“嗯。”
小花容仰面看着百里惊鸿,忽然说:“师父,他们都说白色不吉利。”
百里惊鸿也低头看着她,耐心地问:“那以后师父换个颜色的衣服穿,好不好?你说什么颜色?”
“红色!”小花容脆生生地答道。
百里惊鸿看着小姑娘,哑然失笑。早该料到的就是这个回答,花容和她母亲施笑笑如出一辙的喜好,喜欢红色,喜欢花,喜欢酒。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你不喜欢红色吗?那我换一个颜色……”
“不用,”百里惊鸿打断,道,“不用,就红色。”
***
夏。
碧绿。
热风,绿树,蝉鸣。热浪一阵阵地翻涌,蝉在树上嘶哑。
好在莲山并不算很热,山上绿树很多,遮荫消暑。偌大的庭院中,只坐着一个短衫短裤的女孩。由于燥热,她把头发挽上去,挽成两个丸子。
她出落得清丽水灵,无论何时脸上总是挂着自然的微笑,仿佛这天下都是喜悦的事情。
百里惊鸿切了西瓜,端来,在她对面落座。一身薄薄的红袍,显得他明艳起来,不再是冷清的样子。
“容儿,你不跟他们去玩吗?”
花容伸手拿了片西瓜,懒洋洋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道:“一群小鬼,有什么好玩的。”
“……”百里惊鸿失笑,“论年纪,容儿你比他们还小上一两岁,怎么叫人家小鬼。”
“心智,心智啦!”花容大叫,“年龄什么的不重要好吗?他们早就拜我为莲山村老大了!一群人全都是我征服的小弟。”
百里惊鸿笑而不语,就这么看着她闹。
一眨眼的时间,光阴悄悄地溜走,一个白净的红袄小糯米团子长成一个漂亮的少女,更加讨人喜欢。花容兴致勃勃地说着她又从那帮小孩嘴里听到的新鲜事,可是说了什么,百里惊鸿却已听不进去。
他只是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那明媚可爱的笑颜。
那个总是爱穿红色衣裳的女孩子。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看着女孩吃西瓜时西瓜残屑沾到唇边,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把残屑抹去了。花容怔愣了一下,转而笑起来:“我以为我话太多你要打我呢,原来只是擦个嘴,这种事以后说一声就好了啊百里!”
“没大没小,我何时打过你?”百里惊鸿强压下心头的那一抹躁动,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回答道。
花容托腮看着他:“是哦,百里,谢你不杀之恩。”
她性格顽劣、桀骜不驯,爬树摘桃、抓鸡逮鸟、聚众斗殴(单方面殴打别人)都是常有的事情,经常把自己搞受伤。可是自花容十六岁参加比武大会,获得那个“最强最美”的称号之后,这天下没有人能伤她分毫。所以伤她的只会是她自己———
爬树不小心掉下来了啊、捅马蜂窝被蜜蜂追着蛰了啊、抓鸡被母鸡啄伤了啊……
百里惊鸿怎么也搞不懂。
明明是一个天赋出奇、机灵聪明的孩子,怎么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呢。
每次见她受了伤,想说她两句,还没开口她就笑着说“百里惊鸿我们今晚有山鸡吃了!”,叫人怎么也不舍得说她。
今年,花容十七岁。
十七岁的夏天,是满眼浓郁的碧绿和鲜红。
…………
求收藏求评论……我的作息真是没救了,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1:25,我刚刚睡醒,码了几百个字,完全作息颠倒了!颠倒了!我是一片有黑眼圈的叶子。[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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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四季不休人不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