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崇和挨了一巴掌,大气不敢出,低着头几次想要反驳,可一撞上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便偃旗息鼓。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死了个欧阳碧,居然惊动了郑钦,秘密赶了过来。
“你老实告诉我,欧阳碧的死可与你有关?”郑钦年过四旬,比崔俨的父亲崔仲宣还要小上一些,但风吹日晒,面容苍老,浑似爷爷辈的人,只是他气质出挑,长身玉立,加挂黑袍,倒是位儒将。
郑崇和辩道:“叔父,小侄当真不知情,那老色鬼天天狎妓,怕不是马上风!他死在妓院里,崔俨总不能把这事栽咱们脑袋上!”
“人家那是要找你麻烦吗,人家求神拜佛感激你还来不及!”郑钦气他遂了崔俨的愿:“你帮他清理掉欧阳碧这个最大的障碍,这老匹夫在军中一向倚老卖老,仗着恩情加身胡作非为,崔俨这小子一早想铲除他,一直苦于没有证据。”
“就算,就算欧阳碧被杀了,崔俨也不该上来就清算!”
他是知道这层利害关系的,还等着看笑话,都知道欧阳碧那老家伙不干净,想他崔俨如此明目张胆,自己恐没动手,就已经军中哗变:“难不成……”郑崇和甩手,负气地嘿了一声。
带兵打仗,要的就是一口粮一手钱,没好处谁肯卖命,即便崔俨知道军中有蛀虫,也不能说解决就解决,能搬到明面上来,至少说明他已掌握了证据,否则不敢直接动手。
哎!自己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鬼知道他怎么偏偏在这个要命的档口找到了证据!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你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否则落下把柄,给他机会反过来挟制我,坏了我的大事,别怪叔父不帮你。”郑钦想得更深,担心一切都是崔俨设的局,意在请君入瓮,便不客气地训道。
“没有!当然没有!崔俨!一定是崔俨那厮栽赃嫁祸……”郑崇和再是仇视崔俨,也不会做这样有失水准的事情,何况他的人这一阵都在忙着金矿。
豫州西接雍州,由王室镇守,北部与燕国交界,开春后边防亦要有所防备,谨防燕人偷袭,郑钦无法在兖州久待,告诫道:“崇和,这一阵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府上,绥之留在此地,有什么事你先同他商量。”
郑崇和本想提一嘴金矿,借机讨功,换郑钦一个好脸色,但乍见他如此嘱托,心顿时凉了半截。
那郑绥之不过庶出,年纪小他一手数,经验欠缺毫无功绩,自己却要找他商量,简直就是下他的脸,但凡说寻郑泉之那个哑巴求个谋划,他心里也舒坦些。
郑泉之虽不得宠,但行事安全可靠没得说,当年他立下军令状,半路却遭到伏击,为了完成任务,领一堆残兵在洛水北岸背水一战,最后不但杀进对方中帐,甚至还俘获燕国一将二校尉,这事要放在郑绥之身上,只怕早就投了。
不过郑绥之毕竟是郑钦的亲生子,自己再得青睐,也只不过凋零旁支,郑崇和不禁有些吃味,决定将嘴巴闭紧。
先干出一番实绩再说。
这个侄子历来听自己的话,郑钦交代完,便趁夜离开。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叩门,郑崇和窝了一肚子火气,朝着门外吼了一声滚,料想对方听见他的声音,竟然移步窗前,在他警惕拔剑前翻了进来。
来人摘下面巾,竟是海春。
“你怎么来了?”郑崇和惊疑不定,反手关窗。
此人并不服他管教,只不过碍于郑钦的情面,才替他办事,今日有雨,绵密不绝,海春衣服已湿,满身落花,可见在外候了许久,刚才郑钦秘密造访,他没现身接驾,眼下却无端上门,恐怕没有好事。
“难不成……”
郑崇和心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心脏咚隆直跳。
“请少爷救我。”
海春抱拳跪下,再无从前的冷傲,一身骨头全软了下来:“来日属下便是少爷的狗,少爷叫属下做什么,属下便做什么,绝无二话,更无怨言。”
“人是你杀的?”郑崇和半眯着言,一口气堵在胸腔,上不上下不下,可笑郑钦走之前还警告自己不要瞎掺和,没成想原是这人惹出的乱子。
啪——
郑崇和一个耳光扇过去,打得他偏身,半张脸高肿。海春不敢吭声,很快又低头跪了回来,郑崇和不解气,再次连赏了他几拳。
“原来是你这个蠢货给小爷我挖坑。”
郑钦的问责,斥候出身的他,在屋外树上听得清楚,郑崇和白挨了教训,定要寻人出气,海春有求于他,跟个桩子一样,跪在地上任他打骂。
郑崇和拳打脚踢一阵,却始终不开口承诺,终于,在他反手拔剑之时,海春忍不住抱住他的腿,咬牙道:“还请少爷留我一条狗命好办事!欧阳碧那老匹夫在查我,又四处打听少爷您的情况,他知道了金矿的消息,我没法不杀人!”
“他怎么会知道金矿?是不是你走漏风声?”郑崇和大惊。
“欧阳碧也在帮崔俨勘矿,我能不被发现吗?陈蝉本就是崔俨的人,你们不是商量好以假图惑之,会不会是中间露了马脚,叫他们起疑!”海春愤怒地低吼。
他替郑崇和传递消息传得好好的,偏这个鼠目寸光又风流成性的蠢货,每次非要巴巴地亲自跑去见陈蝉,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留下尾巴,引得欧阳碧上府衙打听消息。
“少爷你不送我离开,我若被抓住,便只有玉石俱焚了!”
海春一个打挺,从地上爬起来,反手扣剑,作为崔俨帐下的裨将,沙场千锤百炼,那气势顿时将郑崇和慑住。
——
欧阳碧死后,城中一度宵禁,陈蝉得不到半点风声,期间,船儿在厨房廊下挂满肉脯,他启用了那块宝砚,借故拎上腊肉,前去府衙找温世澹,但偌大的衙门,并不见那个叫海春的裨将。
看来计划已经奏效,是时候再和郑崇和见一面。
只是,无故想要避开崔俨指派的护兵,实在困难,加诸拦不住他出门,崔俨担心他的安危,将保护的人手全换成了老兵,他不敢贸然再去那间纸斋。
行棋落子已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为了顺利离开兖州,行事必须万分小心。
十一月廿一,兖州迎来初雪,天气愈发寒冷,瑕丘城中行人渐少,夜里更无烟火,战火摧毁良田,今秋颗粒无收的难民,饿死遍野。
游方雁和交结的兖州豪侠,又并东来传教的比丘,上门说动部分乡绅,以礼佛的名义善捐,预备上街布施,陈蝉得闻,灵机一动,也加入进来,把崔俨送他的礼物兑换米粮,拿来与游方雁等人接济。
地点恰好选在城南医馆千金堂。
崔俨要备战,要求兖州各地上交今年秋收的田租,又令富家捐资,各家几近拮据,能拿得出手的都是陈米,加水熬出来的也不能称粥,只能叫米汤。
时不过晌午,汤和饼几乎告罄。
还有三月才春耕,树叶都落光了,为了多撑一段时间,只能再减米量,换野菜和糠皮,野菜也没有了,便齐挖树皮。
陈蝉掏了两朵灵芝切片煮水,给千金堂急病的老弱妇孺吊气,船儿发现亏空,还以为生了耗子,知会管事灭鼠,又轰轰烈烈严查阖府上下,最后闹到崔俨跟前,他跑来和陈蝉吵了一架。
见已说开,也无须隐瞒,陈蝉干脆要将筐子搬去,还要把平日吃的药匀一些出来,把崔俨气得蹲营房,连日没有回来。
陈蝉掐指一算,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游方雁打了个哈欠,昨夜他忙得半宿没睡,准备温一盅热酒,找地方打个盹。
楼一做惯杂事,连忙替他生火,堂里的老大夫正与人包扎,身边的童子却扶不动人,朗声将大个子叫来顶上。
身体欠佳,不能做粗重活的陈蝉,一上午都端着碗帮忙装盛,盆里的汤见底后,他左右不见楼一,便亲自抱着空盆,掉头进了后厨,装满最后一盆米汤出门。
中街忽起喧哗,大量操着巨野、丰县、鲁县等地口音的难民蜂拥而至。
“快啊!快来这里!”
“这里有吃的!”
“给我,给我一碗,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老爷们行行好!”
时间已经不早,来帮忙布施的几个沙弥已经退到檐下,准备轮换,杂役收完碗,只吼了一句“别挤,别挤……”就已被鼎沸的人声掩盖。
棚内桌上,就这么一盆冷汤,并几只零散的碗,俨然已经派发完毕,挤在前头的人当即大叫:“先给我,给我!”
后头的人不知情,听见喊,以为轮不到自己,更奋力往前挤。
陈蝉立在前头,首当其冲遭了殃。
人群呼啦啦将他围住,附近树下盯梢的护兵脸色剧变,也管不着将军交代的暗中不暗中,全冲了出来,举着武器把难民推开。
千金堂内,游方雁听闻动静,把酒壶一扔,飞身跃出,也跟着扒人:“都有,都有,让让,全他娘的给我让开,不排好队,一个都没有!”
难民都饿红了眼,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只认东西到手上才是自己的道理,挤得更凶。
陈蝉被挤得跌在地上,被人踩了两脚,护兵被迫动武,楼一也冲了出来,和游方雁前后把陈蝉拖出来,送进医馆。
“快!大夫!大夫,先给我家公子看看!”
一个眨眼,陈蝉被抬进了屋内,游方雁骂骂咧咧,楼一更是喊声震耳,老大夫被架着,出门时把焦心奔回的护兵们拦在了门外。
“喂——做甚?站好站好,你家公子受了惊吓,不宜劳顿,需得卧床静养。”
护兵头子朝门缝里觑了一眼,见陈蝉正解开外衫躺下,便不敢作声,在院子里寻地方坐下。
“你们黑压压的往这一杵,不是堵门挡道吗?”老大夫唉哟一声,要赶人。
陈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你们去堂上帮忙,我歇一觉,不要旁人来扰。”
那几个大头兵只能走开,守住大门,陈蝉听着脚步声远去,立刻与楼一对换外衣,将他按在榻上,说:“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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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