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审刑厅的一间暗房里传来阵阵惨痛哭嚎。声嘶力竭的哭嚎让本就压抑的屋内更显阴风惨惨,如有鬼魂徘徊。
暗房正中央是一张血淋淋的木质长桌,桌上的人体早已面目全非,肚子里掉出一截截红彤彤的血肉块。
火把高悬,没被照亮的角落似有魑魅潜伏,暗得可怕。一双青白的手竭力伸在半空,手的主人两眼瞪大,红色血丝从眼角侵向眼白,凸出来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出眼眶。他用尽全部力气挣扎,被两个壮汉面无表情按在原地,只有喉咙里撕裂的哭嚎四散惊飞。
循着令人不安的惨哭声的指引,越秋柏走进暗房,看见的就是这幅如同人间地狱的景象。她有一瞬恍惚看见满地鲜血,罪恶在其中沸腾直上。
暗房中央,一个年长的仵作正在解剖清乐公主的遗体。他们给尸体做了清理,甚至化了淡妆,遮住了种种痕迹的脸宛若生时,而那张栩栩如生的女人脸下,泛着寒光的解剖刀小心地顺着人体脉络,切入骨肉,将躯体彻底剖开。
独自进入暗室的紫苏无声无息倒在地上,无人关注,白白嫩嫩的脸上沾了地上的血污。
柳清宵被人抓在角落里,清瘦躯体压根冲不破阻拦他的两条健壮胳膊,只能亲眼看着爱人的身体变得一团破碎。他疯了似的挣扎,蓬头垢面比初见他时的憔悴更糟糕,数不清的泪水从他眼角涌出。
“不要!”
他满目绝望,哭嚎得声音都哑了,仍拖着破铜烂铁似的嗓子在恳求袖手一旁的江岁寒,“求你了,快让他们停下!那是清乐的身体!我错了,你让我怎样都行,停下来,求你了!”
他苦苦哀求的人站在解剖台旁,嘴里吐出的字句无比冷血:“要查清真相,这是必经的过程。”
大理寺卿唇角边牵着一丝微笑,瞥过去的一眼好似在观赏某些可笑的事情。柳清宵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眼窝深陷进去的脸涨得发紫,他张着嘴还想说话。
江岁寒好似才发现越秋柏进来,宛若佳人的阴柔面庞看不出半分凶恶,含着笑意转向她,“黛色来了。”
她戴的帽帷没有掀起来,肢体动作极度镇静,只有语气透露出一丝尖锐与波动。江岁寒仅凭这一丝波动猜到,她现在最想做的事,一定是把能拿到手上的东西劈头盖脸砸到他身上。
“你在做什么?”
明明知道柳清宵抗拒解剖清乐的遗体,他还强迫他亲眼来现场看!恶鬼和他比起来都算心善!
越秋柏几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江岁寒信步走到她面前,苍白冷硬的五指伸展,一把攫住她的胳膊。
过于靠近的距离侵占了越秋柏的立足空间,她被迫挪步。肩膀上传来一股压力,顷刻间几乎是压着她,迫使她转向了解剖台。
“我看你似乎对尸体挺感兴趣的,正好让你看看解剖现场。”
略带嘲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江岁寒俯身贴近她,乌黑的眼珠不见一丝情绪,直勾勾凝定在她黑发下白腻的脖颈。越秋柏被他钳制着,冷气从她背部直蹿到后脖颈,仿佛是被野兽从身后盯着、盘算着一口咬断致命弱点。
血腥气夹杂着一股微妙的气味扑面而来。越秋柏浑身汗毛竖起,有一瞬间混乱地以为是自己被身后的人咬住了脖子。
“害怕吗?”江岁寒慢慢说道,语气里涌动着幽晦的暗示,“害怕就离远点,不要等哪天见到你,你变成了现在这幅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猪肉模样。”
“咚”一声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柳清宵一再受打击,哀恸过头。江岁寒的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心爱的人在别人口里被形容成猪肉,他再也受不住刺激,昏厥了过去。抓住他的两名大理寺执事尴尬地把他放倒在墙根。
屋内气氛紧张不已,他们没敢作声,只缩在角落里。
越秋柏听见声音,想要转身去看情况。她试图挣开抵住她的身体和那只大手,江岁寒眼神森冷,牢牢将她按在原地。
“我不明白。”
少女的嗓音柔和,说话声却坚定而响亮,绵里藏针,“查案需要解剖尸体,也包括强.迫别人、强.迫受害者的亲属亲眼观看尸体解剖吗?你是在查案,还是在蓄意报复?”
老仵作抬起胳膊用肩上衣服擦掉汗,看了两人一眼,低头继续操弄解剖刀。
“只是一个小测试而已。”
江岁寒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他语气骤然变得阴沉,攥住她胳膊的手用力得几乎失去控制,“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来质问我!?”
“江大人息怒,奴婢不是质疑您。”
“您是大理寺卿,术业有专攻,我只是同情他们的遭遇,失去了心爱的人,又没有办法保护爱人的遗体,我不忍心看到他们可怜的样子。”
越秋柏避开了点距离,眉目低徊,撇过头不看他。江岁寒眼中飘过一丝疑虑,扣住她肩膀让她转身面向自己,黑黢黢的眼眸审视着她表情。
他和眼前的人接触不算多,但奇怪的是,总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了解和笃定。他冷冰冰嗤笑一声,“妇人之仁。”
“江大人,有事禀报!”
门外忽有人报告,他松开手。越秋柏避开他走到墙角根,客客气气地请两名执事把柳清宵送回原先看守他的地方。执事立即看向江岁寒。
报告人走进屋内,低声在江岁寒耳边说话,他漫不经心回应着,盯在越秋柏身后的视线幽诡凛冽,注视着她一举一动,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越秋柏半蹲下身,掏出手帕将紫苏脸上的血污擦干净,抬头道:“江大人……”她用迟疑的语气表示询问,江岁寒瞬间会意,吩咐报告人顺便去找人来抬走紫苏。
帮手迅速赶过来。看见再次晕过去的“江夫人”,上次才抬走过她的两人都十分无语。越秋柏帮忙将紫苏抬上担架,正要跟着一起撤走,江岁寒叫住她。
她压下不耐烦。火光摇曳中,她突然间注意到,大理寺卿身上的圆领锦袍有一块颜色格外深,下摆处紫色的布料泛出淡淡的红,是血迹。
烈烈燃烧的火把不断把周围空气吸走、烘得焦热。一有股阴郁挥之不去,渐深夜色更添一分幽森凉意,小小的暗房如同冷热不均匀的烧水锅炉。冰冷的、充满命令意味的声音在这烧水锅炉里涌出,浇进她耳朵里。
“每次来都无端生出意外,别让她再踏足大理寺。”
江岁寒阴柔隽秀的面孔上毫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眸注视着她。
他本可以假装说点温柔体贴的场面话,可他一点没掩饰自己对新婚妻子的无所谓,一字一顿说得清楚而冷酷。越秋柏表情不变,叉手向他行礼毕,跟着他们一块出去了。
“江大人,”见其他人都出去了,老仵作出声唤过江岁寒的注意。
仵作用手指画了几处,谨慎地告诉他自己的判断,“除了利器留下的致命伤,这些应当是中毒留下的迹象。”
死者的身体在说话,胃部出血水肿,脏器广泛出血,喉头出血水肿,在一片血色的红彤彤中仔细观察,食道形成有一层灰黑色的痂皮。
“我年纪大了,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觉,江大人,你有嗅到一点奇怪的气味吗?”
老仵作凑近解剖台,用力耸了耸鼻翼。浓重的血腥气之外夹杂着游丝般微妙又细弱的气味。江岁寒回到解剖台前沉思许久,总觉得这股气味若隐若现有点熟悉,始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闻到过。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没多久报告人又回来了,干脆利落打断了他的思考,“大人!他们到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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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事处是大理寺卿日常办公之处,其内陈设庄肃大气,一扇御赐的冬日松柏屏风隔开偏殿的待客区域。此时,两个青年男子对坐在茶几桌两侧闲谈,一着月白衣裳,一着紫袍。
“听说你忙得几天没回家了?你新婚妻子没意见?”
衣紫的正在斟茶,神气不变,漫不经心回道:“她有没意见,与我何干。”
白衣人眉眼温煦,作哂笑的姿态亦令人心旷神怡,晏然柔和,“这桩婚事本非你所求,为难你了。”
江岁寒抿了口茶,不语。
“这个点专门来找我,你不用赶回去吃饭吗?”问出口江岁寒才反应过来,他问错话了。
“倒也不必这样,我提一件让你不开心的事,你就立马揭我伤疤。”对面人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平淡转了话题,“我是来和你了解案件进展的。”
“真稀罕,”一丝微笑从江岁寒唇边漏了出来,“你不是一向对办案不感兴趣吗?”
“职责所在。而且清乐公主……”他将一小杯白茶饮尽,没有说下去。他看向江岁寒。江岁寒给他添上茶,慢慢开始回顾近来的调查成果。
“诸多案件知情人当中,柳清宵只和驸马乌珏有过交集。我派人问询他们交集和谈话的情况。柳清宵现被看守在大理寺,驸马在公主府,不存在私下接触串通说法的可能。两边相互做印证,他们的说法出入不大。
“两人都说见面是偶遇,在失去清乐后同病相怜,原本的情敌握手言和。但实际上,见面地点是柳清宵常去散步的东山街,不排除是驸马故意去‘偶遇’他的可能。
“最有问题的是,解剖清乐遗体这件事大理寺告知过乌珏。询问过程中柳清宵无意识地几次提到,驸马说大理寺准备解剖尸体、自己有多抗拒和无力,他当时同样情绪激动,强烈反对此事。但乌珏却闭口不言,一次也没提到过是自己告诉了柳清宵此事。他明显心虚,有可能是故意挑动柳清宵的情绪,让他出头来阻挠解剖进行。
“我今天做了个测试,柳清宵抵制解剖,的确是由于感情用事。他身上嫌疑不大。再者刚才解剖确认,清乐体内有中毒迹象。就是说,她至少遭遇了两次致命危机。
“如果是刺杀在前,她腰腹间十数致命伤非常明显,下毒的人没有必要再毒害一次。大概情况是她先被喂下了毒药,之后行刺的人没注意到她的状况径直动手,还以为是自己杀害了她。”
江岁寒一一分析说明了目前的推断,对方不时点头作回应,偶尔提问两句。
两人聊得正投机,恰又有人前来,不敢打扰只好在理事处外边徘徊。听见响动,来客起身准备离开,“不扰你了,等闲下来了再请你喝酒听曲。回见。”
皮靴踩在深灰色石板上,他走时远远留下如松如竹的背影,风采绝伦。在外徘徊的大理寺执事目送他离去,流露出感叹神色。鲜少见到如此气度的人,这白衣人就像是钟灵毓秀的江南才子,适宜撑伞走在烟雨濛濛的湖边陌上。
那身影消失不见,执事才回神走进门,恭恭敬敬地向江岁寒转告,“大人,方才江夫人身边的婢女留了话,说国公夫人想念您了,让您抽时间回家一趟。”
江岁寒一点没放在心上,听听就过了。
另一边,回到安国公府不多时,紫苏悠悠转醒。越秋柏问她发生什么事了,这一问,她便脸色苍白,心有余悸,身体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我去找姑爷,有个听差给我带路,说姑爷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我跟着他走,经过一条黑乎乎的过道时听见了特别凄凉的哭声,我心里很害怕,想掉头走,但那个听差堵住路不让我走,还请我不要为难她。我只好一路走,进到暗房就看见……
“那血.淋.淋的台面——啊!”
她说着突然尖叫了一声,捂住脑袋拼命摇头,“我今晚会做噩梦的,人的身体怎么会那么通红通红的!每个人身体里面都是这么恶心吗!?”
她疯了一样摇头,使劲去拔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可怕的画面从记忆里甩出去。越秋柏连忙伸手搂住她,紫苏伏在她怀里。她轻柔地拍着紫苏的背脊,心里有点后悔了。
一些闲言碎语和窃窃私语倏忽在耳边涌了出来,是这些天去逛酒楼听见的诸多传言。
“……谁要是看脸识人,那才是蠢。咱们京城里就有一个,貌若好女,可那皮下呀,简直是颗恶鬼般的心。”
“说的是谁呀?”
“嘘,大理寺的那位。”
“……柳清宵也是个傻的,竟然去触大理寺卿的霉头。”
“宁入阎王殿,莫入岁寒天。落在他手里,非疯即残哦。”
“哎,可怜人,只能祝他早死早超生了。”
越秋柏心想,她也许不该和紫苏交换身份的。江岁寒这么危险的人,紫苏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这时候泄露真相,江岁寒恐怕不会放过她们。
“别害怕,我在呢。”
越秋柏温言安抚了她几句,心中忽然有了点想法,当下决定行动起来,把紫苏从惊恐中拉出来的最好办法,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紫苏,能振作起来吗?我们去和国公夫人了解一下姑爷的性情喜好,你尽可能和夫人多聊一聊,我会在旁边听。要是国公夫人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你就说想多了解一些好同他相处。”
“为什么要去聊这个?”紫苏有点抗拒。
早先紫苏只听说,姑爷是个青年才俊,在城隍庙与越秋柏换身份、上花轿时,她想到这一点,总觉得和这样的人相处、去向他博取宠爱富贵,她肯定会乐意去做。可不知为什么,见到江岁寒后,明明觉得他长得十分好看,赏心悦目,紫苏心里却隐隐的越来越怵他,好像有什么本能在作祟。
“我一点不想了解姑爷的事。”
“等聊完出来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越秋柏卖了个关子。紫苏的好奇心被她吊起来,一下就把暗房里的事暂且抛去脑后了。她花时间整理了一下仪容,和越秋柏一道去了国公夫人的清芷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