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江茉回应,陈应畴夺过她手中被褥,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摸索着前方,往外屋走去。
陌生的环境和略快的脚步,让陈应畴走地艰难,不是撞到木柜,就是撞到屏风。
江茉不忍心,上前扶住了他:“殿下睡床,我还不困,想在外屋待一会。”她手上使劲,想把陈应畴往回拽,可陈应畴脚下如磐,根本拽不动。
他转头面向江茉,眉角微挑,“那厨娘已在国公府二十多年,深受刘氏倚重,你的膳食皆由她一手负责,这么多年的情谊,是一顿鞭打就能抹除的吗?”
江茉呆住,不知如何回答。
陈应畴定是对今日的事还有所怀疑,趁着晚膳时,派人调查了一番。她一个替身,连那厨娘的面都没见过,就更别说什么情谊了,只能胡诌,“有道是胯下之辱,卧薪尝胆,许是那厨娘很久之前就对我不满,但她未找到机会,一直假意逢迎,那次鞭打,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定是想害我的,又怕害不死我,这才故意在殿下面前诋毁我,若害我不成,也能让殿下同我离心。”
陈应畴久不言语,江茉知晓,在他看来,此事确实蹊跷,可也找不出什么实质性的破绽,只能接受她的说辞。
出了这样的事,庆国公和国公夫人也会告诫下人们,陈应酬派去的人只能问出那厨娘的出身和那次鞭打,再也问不出其他。
陈应酬继续问:“留宿国公府,江淳和刘氏为何如此抗拒?当真只是怕被说闲话?”
“自然不是。”江茉立刻否定。
这么单薄的理由支撑不起反复的拒绝,可她一时半会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且此刻昱王对庆国公的称呼,没有一丝敬意,像是在强调,这门亲事若不是赐婚,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而今日所演的一切,皆因顾全大局。
江茉心头慌乱,扶着陈应畴的手不禁使了劲。
陈应畴感觉到胳膊上的力量,微微蹙眉,往前迈了半步,“那是什么缘故?”
“是……是,是昨夜殿下未在朝暮院过夜,父亲母亲知晓了!”
对!就是这个理由,江茉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昨夜王爷一离开朝暮院,慧晴便连夜飞鸽传书,将事情告知了母亲,或许他们认为你我并不和睦。”她咬了一下嘴唇,大着胆子继续道:“殿下午膳时虽演得情真,罢了又让我留在国公府,难免让他们多想,方才晚膳还问我,殿下对我究竟如何,我……”
江茉装作很委屈的样子,“我说殿下对我很好。父亲说,昨夜之事皇后定会知晓,轻则被责骂,重则皇后娘娘会为殿下纳侧妃,若刚成亲就纳侧妃,庆国公府将颜面扫地。”
陈应畴脸色一黑,沉默片刻道:“我不会纳侧妃。”
他将快掉的被褥抱紧了一些,江茉看到,要将被褥抱过来,手刚碰触到被褥,陈应畴往后退了一步,好似嫌弃一般,“今后我府中的事,不能再传出府,在外演恩爱夫妻就够累了,回到府中,我们别再演了。慧晴是你的婢女,你管教好。醒春四人,我自会让她们闭嘴,朝暮院中其他人也不会再对外说一个字。”
语毕,陈应畴往屋外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
片刻后,转头往回走。
“你既不困,那我便在里屋睡了。”
江茉看着陈应畴放下被褥,背对着她躺上了床。
本想为他吹灭烛火,又笑何必要多此一举。
她绕过屏风,坐在窗边软榻上,打开窗户抬眼望向夜空,漆黑幽深的夜幕,没有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月亮。这深潭一般的黑压在她心上,让她不知该如何去寻光亮。
不知呆望了多久,她隐隐听见窗外有细碎隐忍的痛苦呻吟,仔细听来,似是揽秋的声音。
江茉推门而出,揽秋立刻艰难站起身,“王妃有何吩咐?”
揽秋脸色苍白,额头细汗。
江茉上前一步,问道:“你可是身体有恙?”
“无事,我无事。”
揽秋这副模样,哪里是无事,江茉转身关上门,拉着揽秋往耳房行去,“有病不能扛,你先回去休息,我让慧晴找府医来为你看诊。”
“不用了,王妃,我只是癸水不适,并无病症。”揽秋本不想说,月月她都是这样扛过去的,姐妹们也都是这样扛过去的,谁都未曾言语过一声,只是心照不宣地排班时错开,谁知这次她提前了几日。
在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除了被主子看中的,其他人在主子身边伺候时,是不能有病气的,哪怕是癸水也得格外注意,主子们不愿体弱之人近身,怕影响了气运。癸水不顺的婢女,也会被认为是体弱。故此即使疼痛,她们也强忍着,即使有病,也只能给太医院医士塞银子,偷偷瞧病。跟着昱王出宫立府后,就好多了,可以在外出采办时去医馆瞧病。
可眼下,被误认为有病,还不如承认是癸水。
江茉不知宫中还有这些忌讳,一心担忧揽秋,“外面冷,肚子会更难受,你回房去吧,今夜不需要守着。”
谁知揽秋即刻跪地道:“王妃,奴婢已经不痛了,我会好好守夜的。”
当时假意关心,事后又将其调走的主子,她在宫里见多了。那些宫人大多被贬为下等奴婢去干洗衣扫院的杂活,银钱骤减,根本贿赂不起医士,身上的病会越来越重,只能等死。
她只在宫里见过一种下人能逃脱这种命运,则是自小便跟在主子身边,被十分看重的人。她心里清楚,自己没那般福气,不敢奢望能成为那样的人。
江茉有些吃惊,她被揽秋的动作吓住,不过是葵水不适被她看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揽秋,你快起来。”
揽秋不敢起身,江茉蹲下扶起了她的胳膊,“揽秋,你看着我。”
揽秋对上了江茉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眸。
“你告诉我,为何会这么怕我看见你生病?”
揽秋不解,宫里的忌讳,各世家大族都是知道的,为何王妃会这样问,她来不及思索,坦言道:“宫里主子们觉得体弱之人不吉利,不会留在身边伺候,我怕王妃会让我离开朝暮院。”
离开朝暮院意味着什么,江茉心里清楚,被主子贬退的奴婢,向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揽秋如此说,江茉才算是明白了,原来宫里还有这样她不知道的可笑规矩。
她从揽秋的眼神中看到了疑惑,忙解释道:“我早前便知道,但我这里没这个规矩,时间久了我倒是也忘了。”她温柔地笑着,“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人吃五谷杂粮,怎会没有疾病?揽秋,你快起来,女子来了癸水是不能受凉的,你若实在不想回耳房,便陪我在外屋待一会儿吧。”
揽秋有些发愣,心头有个地方开始发热,她不知道是因为王妃的话,还是她那双眼睛。
她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上位者,用这般温和真诚的目光看过她。
揽秋茫然间,被江茉拉进屋。
江茉坐在软榻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揽秋,来,坐在这里,我同你说件事。”
揽秋正要说不敢,就听江茉道:“不许说不敢。”
揽秋当真不再多言,挪着身子坐在软塌边上。
江茉看着揽秋,好似看着落梨,她想起那些过往,眼中泛起泪花,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窗外,“幼时,父亲捡来一个孤女,成了我的贴身婢女,我们一同长大,一同嘻戏,她虽是我的婢女,我却视她为亲人。后来,她患了病,我找了许多郎中想要治好她,可她还是离我而去。她死后我才知,她怕我担心,对我隐瞒病情,延误了诊治。我希望今后在我身边的人不要再因此而离开。”
江茉看向揽秋,“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可贵的,揽秋,你的也是。”
揽秋也是孤儿,寒风中生存,饥饿中求活,她庆幸自己被挑选入宫,得皇后娘娘的赞赏,又得王爷赐名,她很知足,只希望一直这样活下去就好。
故此她认为自己的命是皇后的,是王爷的,没有一刻认为生命是自己的,是可贵的。像她这样的奴婢,更是从没想过,有人会对她说,自己的生命也很可贵。
江茉拿过一旁的手炉放到揽秋手中,指指小肚子,“放在这里,会好很多。”又拿过一条毯子递给她。
揽秋抬头时,眸中已含了晶莹,这样的神情像极了落梨,只是比落梨多了些小心和卑微,“奴婢不敢。”
揽秋要起身,被江茉按住,“不许起身,在这里休息,你若起身,明日回了府我便将你逐出朝暮院。”
*
翌日一早,乔云来伺候陈应畴起床,推开门,吓了一跳,竟看见揽秋躺在软榻上睡得香甜。
乔云知道揽秋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定有什么缘故,他推了推揽秋。
揽秋睁开眼,看见是乔云,连忙起身,不知所措地抱着绒毯,低头道:“乔公公别误会,是王妃让我在这的。”
乔云点了点头,等着揽秋解释,可揽秋没再说话。
既然不想说,他也不再过问,往里屋探了探头,“王爷和王妃可醒了?”
话音刚落,江茉推门而入,看见揽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里绞着绒毯,说道:“是我让揽秋在这里休息的,乔云你别责备她。”
江茉身上冷气森然,乔云纳闷,“王妃何时醒的?”
江茉笑笑,“我昨夜睡不着,去花苑走了走。”
走了一整夜吗?乔云意识到昨夜主子和王妃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发生了什么,他丝毫都猜不出。
他自觉不笨,为何主子成婚后,许多事他都不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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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