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来了?”
季灵儿不知秦劭在外是否听见两人对话,听见多少,问话的声音比蝉翼还虚。
云衡为他开门后未直接离开,安静立在一旁,他眼睁睁看着秦劭径直到炕沿坐下,那方寸之地瞬间因他的存在而变得逼仄。
炕上的人自然往里挪的动作更像在为他让出位置。
秦劭目光掠过云衡时似有若无地停顿一瞬,才落在季灵儿脸上。
“我不该来?”他反问,语调平直,听不出喜怒,却令屋内空气再度陷入僵冷。
季灵儿心虚垂眸,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敢看站着的人,似是要将补丁的被面再看出一个洞来
云衡半隐在袖下的手阒然收紧,强撑着不动声色,他极少如此僭越地直视师父,此刻却试图从他深邃的眉眼中窥探真实情绪,可惜,只看到一片波澜不惊的寒潭,深不见底。
秦劭迎着他这份难得的大胆,唇角极浅地掀起一抹笑,缓缓开口:“我来考察你们的历练成果,方才在林起处听说季凌崴了脚,便过来看看。”
语气沉着,理由充分,将忽至的探访粉饰得天衣无缝。
云衡心口泛起的酸涩与不安却疯狂叫嚣,绝非如此寻常。他几乎能清晰感知对方平静之下的暗涌。
然而身份如天堑,他说不得什么,死死压下翻涌的情绪,敛眸掩去所有不该有的波澜。
秦劭目光如网,罩着云衡任何细微变化,亦将他的心事勘察分明。
知晓太多,为难的反倒是自己,饶是他再沉得住气,也藏不住周身喷薄的威压。
“你一直守着季凌?”
云衡垂首应是。
“同门之间互相关照,这样很好。”秦劭颔首赞许几句,语调听不出半分暖意,旋即他话锋陡转:“眼下天色不早,该歇息了。”
他嘴上如此说,身姿端坐如钟,后半句显然是针对云衡一人的提醒。
云衡胸腔起伏,终是躬身告辞。
门扉轻轻合上,隔开一道落寞背影。
季灵儿瞧着,无端增加一重负罪感,堵在心口让人厌烦,回神发现秦劭盯着自己看,目光紧似盯偷腥的猫。
她又没偷人!
憋闷更甚,一股无名火蹿起,索性把心一横,先发制人,将那点负罪感尽数诬到他身上去:“我觉得你在仗着身份欺负人。”
秦劭明显一怔,旋即浮出兴味,状似严谨追问:“你指哪句?”
季灵儿翻来覆去品咂他方才的话,单摘出来未有不妥,拧着秀眉,憋了半晌才道:“态度,是你的态度。”
秦劭不以为然:“我对弟子一向这个态度。”
“......”季灵儿想想的确如此,一时找不到反驳。
大抵是错综的情感令她品出了别样的意味,且算自己心思不净,才看什么都觉得暧昧难言罢。
秦劭见好就收,转而向她确认:“真崴脚了?”
季灵儿摇头:“是信期到了。”
空碗还在她手里捧着,秦劭拿过搁到灶台上,看见台面上未用尽的生姜和红糖,方才平静下去的心海重新翻起波澜。
“云衡也知道?”
季灵儿不太确定地答:“他......应当猜到了。”
秦劭随手往灶里丢一块玉米芯,火星噼啪跃起,砸在熏黑的灶膛壁上,盖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波动。
语气一如既往平淡:“那便是知晓你是女子了。”
“你方才在外面没听见吗?”季灵儿前几天睡觉尚能听见外头响动,想来房子隔音差,故意试探他。
“听见了。”秦劭坦然道,黑眸隔着并不宽绰的半间屋子锁着她。
季灵儿:“那你定然听见我拒绝他了。”
秦劭不语,挪步到跟前,仍用暗沉沉的眸子凝着她。
他听见的时候固然欣喜,然而一看见云衡深情款款的眼神,设想他守在她身旁的情形,那点欣喜便被更汹涌的酸意取代。
她拒绝了,也大方承认了,秦劭深知自己没理由再为此事发作,不仅没得释然,反倒打翻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所以,”季灵儿深吸一口气,字句清晰地说道,“你不必句句试探,我没有红杏出墙的打算。”
秦劭对她这句回答很意外,眼中重新燃起亮光,他身形未动,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半分。
“你我既行了夫妻之实,”季灵儿句斟字酌,缓慢认真地将每个音敲在彼此心上,“我自是认的,不会做对感情不负责之事。”
一双澄澈眼眸因认真格外清亮,映着他的影子。
秦劭漂浮的情绪被这番话托住,得了着落,随后褪去外衫,作势解带就寝。
季灵儿慌了:“你睡这里明早被师兄们撞见怎么办?”
“你我正经夫妻,无须避讳。”秦劭脱得余下里衣挪身上来,体温和质问一齐贴近:“不想承认我们的关系?”
“太突然了......而且影响不好。”季灵儿解释。
秦劭不置可否,语气却软下来:“我不习惯同旁人住,夜深露重,娘子难道要我去睡马车里?”
刻意放柔的声音掺杂蜜意,缠着她耳廓缱绻滑落,不免令人回想起温存时候的呢喃。
这炕本就窄小,他高大身躯躺下来,季灵儿连往里缩的余地都没有,翻身背对他撂下一句:“随你”。
身旁多躺一个热似火炉的人,季灵儿这夜没被寒意侵扰,难得睡到晨光微透。
窗前挂着的旧布帘遮光不严实,晨光透进来,映着他温柔的眸光,也勾勒着二人相拥的轮廓。
她是被一枚落在眼皮上的吻唤醒的,睁开眼便撞进他含笑的眸光里。
“你很喜欢偷亲我的眼睛。”
“不止眼睛。”秦劭道,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暧昧,轻缓瞄过他曾吻过的每一处。
若非被褥阻隔,还能再往下探。
仅仅想到他何意,季灵儿便臊红脸,逼仄空间里无处可逃,索性伸手捂他的眼。
秦劭低笑,扼住细腕挪到唇边,顺着青葱指节往上蹭,唇齿间的热意最终呼在指尖:“这个也喜欢。”
酥酥麻麻的细流窜起,季灵儿难耐地抽回手,嗔道:“真不害臊。”
秦劭反将人揽入怀中,低沉嗓音裹着笑意,在她耳畔辗转流连:“你我已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何来害臊之说。”
季灵儿鼻尖抵在他颈窝里,嗅了满腔温热,生怕有下一个动作,瓮声提醒:“我来着月事。”
“知道,就抱一会儿。”他低低应了一声,掌心揉进她发间。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破屋内静谧。
林起在外面唤:“小师弟,该出发了。”
季灵儿几乎是条件反射脱开秦劭怀抱撑坐起来,慌乱应道:“我马上就来!”
“村口等你。”
听门外脚步声渐远,她放松地呼出一大口气。
直到她收拾妥当,那人还懒洋洋躺在炕上,胳膊交叠枕在脑后,薄唇噙笑,一副悠然自得模样。
“今日还去镇上?”
他向来忙碌,季灵儿少见他如此,此情此景,竟生出几分别样的岁月静好之感,而他们,是一对寻常人家的新婚夫妻。
“嗯,昨日和林师兄商量好的,用前两日的利钱多买两辆驴车。”
她眼睛又有璀璨闪烁,秦劭贪心地想留住人,好看个够。
“换旁人去也是一样的。”
季灵儿戴帽子的动作顿住,侧头看他:“心疼我啊?”
他没回答,眼尾悄然染上笑意,只道:“灶上温着姜糖水,喝了再出去。”
季灵儿大口饮尽,临出门再三嘱咐他:“你出去记得锁好门,还有!莫让别人瞧见你从我屋里出去。”
这话听起来像是叮嘱见不得光的情人,秦劭不禁失笑,仍顺从应了。
三月头一日,大抵是春天脚步将近,打开门扑面而来的风不再似往日刺骨,日光暖暖洒在脸上,季灵儿心情也跟着舒展。
*
那厢秦家老夫人依例携阖府女眷赴城外华严寺上香祈福。马车行到半山腰止停,家仆回报前头有马车坏在山道最窄处,这才堵了去路。
老夫人掀帘查看,见前方乱作一团,遣人去询问可有帮忙之处。
片刻后跟着仆从回来一位年轻姑娘,帷帽遮面,月白织锦裙配滚边银丝褙子,身姿清瘦端直。
朝老夫人福身行过礼,不徐不疾开口:“我家车驾的车轴断裂,修缮需些时辰,劳老夫人和夫人们久候,实在惶恐。”
说着接过身后婢女手中的食盒,双手奉上:“此中备了些茶点鲜果,聊表歉意,还望老夫人莫嫌。”
“无妨,山野意外谁也料不准。”老夫人好言宽慰几句,命人接过食盒。
女子又让人将另外几份分送至其他马车,一一妥当安置后,才退至道旁树荫下休憩。
老夫人瞧她进退有度,言谈举止皆有章法,不由多瞧了几眼。
吴嬷嬷参透她心思,提议:“前头修缮需得一会工夫,不如请那位姑娘到咱车上歇歇脚?”
至马车,女子取下帷帽,清丽面容显露出来,如画的眉眼含笑却不张扬,端的是沉静温婉。
简略寒暄过后,她打开方才食盒,取出一盏温热的参茶,平稳递予老夫人:“这茶润燥安神,于此春寒料峭时节最为适宜,请老夫人品用。”
老夫人接过,扑鼻而来的香气醇厚,不入口已令精神一振,赞道:“你不仅泡的一手好茶,人也细致周到。”
女子笑得恬静,回说:“老夫人谬赞,原是家中长辈特制的养神茶方,今日得遇老夫人这般明理慈和之人,才敢斗胆献上。”
玲珑心窍没瞒过老夫人慧眼,左右她亦好奇,搁了茶盏问道:“好孩子,难为你这般心性,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女子敛眸压下心头紧张,悄悄提一口气,张口回话:“晚辈宋芮宁。”
“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