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远还是执意下车了,夜风吹起他本就不合身的衣衫。他只身往那团火光里走,恍惚间,眼前好似看见了兄长的身影。他身披银甲,一人落入敌军陷阱里,他们挥舞着砍刀,吹着口哨肆意挑衅。鲜红披风染遍了敌军的血,他们砍下了他的首级,拽着头发在风中摇晃。
那抹消瘦的身影回身朝她看来,相似的身影重叠,阿远朝她弯唇轻笑,挥手让她离开。
十载眸子一热,止住鼻腔那股涩意。
“去西山。”她道。
马车往西边继续行驶,不出一会的功夫,高大巍峨的山愈来愈近。
十载让车夫停在此处,她换了身麻絮夹衣,又突觉这样不妥。便用匕首在衣服上划了几道口子,灰黑的毛从口子里冒出了头。
下了马车,车夫愣了一瞬,差点没认出人来。十载让他先行回客栈,车夫踟蹰片刻脸色忧虑。
“放心,若我三日不曾回来,你便来寻我。”十载安抚道。
“姑娘多保重。”
话落,这才驾着马车离开了此地。
十载将匕首藏于麻絮里,这才往山脚走。地上泥土松软,雪化成水反照出她的面颊。白净淡漠的一张脸她看了半晌,蹲下身挖了些湿泥胡乱往脸和脖子上抹。
直到脸面看起来脏污,瞧不出原来面容,十载又随意拨了几绺头发垂了下来,活脱脱像个乞讨的叫花子。
山间灯火通明,星星点点的火光宛若夜幕繁星。这西山雄伟高大,里面道路崎岖,走在里头若没有人带路定然会迷失方向,要想从中找到肖平的下落,更是难上加难。
十载突然觉得给车夫的三日时间短了,应该往后再延些日子。她爬着陡峭的山路,仰头往上看去,终于是见到了人的影子。
他们戴着镣铐行走,每走一步铁链相撞的声音便回荡在空寂的山谷内。裤子磨破了角,暴露在外的脚踝被镣铐磨得生出了血泡,有的一瘸一拐走得费劲。
身后的官吏嫌手脚不利索,扬起长鞭抽了过去。那人瑟缩着脖子,忍着剧痛抬起斧头开采矿山。铿锵的声音没有停歇,见他们手中都拿着器具,十载默默看向了自己。
她蹲下身来,掏出匕首装模作样地刨土,时不时回头看向巡逻的官吏。见那几人走远了,她才猫着腰借着树影躲在人多的地方。
没有人留意她,大家都在闷头做事,有的拿着铁锹挖土,有的举着锤子敲击岩石。十载抬眼小心地观察身边人,他们大多面上脏污,不过看貌相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人。
虽知这么找下去不是法子,可一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埋头苦找。或者借人搭话……
十载想着目光放在了身边妇人身上,她头发有些花白,佝偻的背上背着竹筐,手里在凿着矿石。
她小步移了过去,贴近人轻声道:“婆婆,您认识一个叫肖平的男子吗?我和阿弟走散了,他一人腿脚不便,我担心他摔下山。”
妇人耳朵似乎不太灵敏,凿石头的动作未有停下来,迟钝地看了眼她,“你…你刚刚问俺啥子?”
她摆动着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人老了,俺耳朵不好使,姑娘要不再说一遍?”
十载张嘴打算再重复一遍,余光敏锐地瞧见了有官吏朝这边走来。她矮下身子想遮住自己,没曾想那官吏径自走到自己身旁,抬脚踹向那妇人。
“老不死的!还敢在这躲着闲聊?”
妇人跌倒在地,竹筐里的矿石纷纷滚落,一些砸在了她的面上。她哀嚎一声,脸上顿时淤青一块。
“老东西!”官吏怒喝一声,生怕矿石磕了碰了不好卖出价钱,气得使力踹过去。
“俺不敢了!俺……”妇人嚎叫着,捂住头恳求。
十载蹲在地上没有动作,匕首用力地插在地里又拔出,耳旁都是妇人凄惨的求饶声。她的心里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卖力地挖着,试图转移自己的思绪。
渐渐地,耳旁清净了。她转头看去时,那妇人还是瘫倒在地没有起身。官吏连番叫了几遍,妇人还是依然没有动作。
“还不给老子起来!”官吏又踢了一脚,见人还是躺着。他隐约觉得不妙,于是去探鼻息,“晦气!”
妇人死了,官吏招呼着几人来把人抬走。而后迈步盯上了十载,当他看到女子脚上没有镣铐时,当即一惊。
“你脚镣去哪了?”官吏沉声问道。
匕首悄无声息地缩回袖内,十载低着头脑子里迅速想着对策。
那官吏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只当她这是要偷跑。又见她闭口不言没有回话,一气之下鞭子甩在了她的身上,“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想逃跑?”
火辣辣的灼烧感贯穿全身,十载硬生生挺住了,那一鞭子抽在了她的夹衣上,划了几道口子的麻絮飞了出来,灰黑的毛漂浮在半空。她的衣裳瘪了下去,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官吏挥去那些毛絮,又想扬鞭抽她。
鞭子挥在半空中,一人小跑过来跪于地面抱住了他的腿,“大人恕罪,舍妹还小不懂事,冲撞了大人。这镣铐是我取下来,她脚上生了冻疮,我瞧着心疼于是就……”
十载愣了一瞬,那单薄的背影迎在冷风中,明明在颤栗,可此刻却宛若松柏般昂扬。他为何要帮自己?明明与他素不相识,他…不要命了吗?
“原来是你这小子干的,”官吏轻蔑道:“让我绕她一命也行,老子看你这妹妹长得还算过得去,若你肯送与我调教,我便绕了她。”
十载眉宇猝然生起一股冷厉,仰头看向那官吏。
与女子的目光相触,凭空而来的渗人寒气让他一怔,倒是个有烈性的女子。官吏舔舐着牙齿,心尖□□上涌,“考虑好了吗?是死是活,你这做兄长的不用老子提醒吧?”
男子僵着脖子,“大人,小的…小的挖到了…”
他欲言又止,磨蹭的模样让官吏生出好奇。男子勉强撑起身子,十载看到他们二人靠的很近,几乎黏在了一块。
没过多久,就见官吏一改怒意的脸,笑着拍了下男子,目光看向她道:“且在这等着,一会把脚镣戴上。”
官吏说完,哼着曲子走远了。
适才站着的男子转过头来,夜色朦胧,瘦削的脸颊堪堪挂着一张皮,眼窝凹陷,人看着比阿远老了不少。骨相却是与阿远相似的,十载见男子朝自己这处挪来,她还是想再确认一番。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递给她道:“这是治跌打损伤的药,姑娘且收着。”
那只手骨瘦如柴,黑一块紫一块,瓷瓶在他的手心异常显得碍眼。
见女子没有动作,他只当是被刚刚的官吏吓到了,于是柔声安抚道,“姑娘莫怕,刚刚那大人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十载自然不是怕,见眼前男子言行举止与自己所听所闻有些出入,她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
瓶子丢在了她的跟前,男子起身要走,十载叫住了他,“你还没有跟我说,你叫什么?”
那些官吏视人命如草芥,他却肯出手救她,当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男子驻足片刻,转身看来,“我叫肖平。”
肖平。
见男子说完又要走,十载撑起身体站起,捡起瓶子小跑过去拦住了他。
“刚刚之事,多谢。这瓶子你自己留着吧,我不碍事。”
肖平推回她的手道:“那一鞭子寻常人可扛不住的,更何况姑娘这样的弱女子。若不及时擦药,山里寒夜难熬,姑娘怕是会丧命于此。”
掌内瓷瓶的凉意沿着手腕朝上蔓延,刚刚那一幕在脑中反复闪过,十载还是问道:“那官吏凶狠,我刚刚见他下手不留情面,打死了一个妇人。我与你素不相识,也帮不到你什么,你救我就不怕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姑娘,救人不图回报。”
这世上真有人不过问你的来历,不图回报吗?
十载垂下眼睫,不自觉想起往昔。二皇子肯救她不过是把自己当成棋子,太子肯收留她,不过也是培养一把趁手的刀。邹时……或许他正是看中自己身份,这才多次相缠罢。
所有接近她的人,无一不是从她身上谋取什么。十载抬眸,还是问道,“不图回报,为何相救?”
这女子性格古怪,不近人情,浑身带刺。肖平轻皱眉毛道,“不求回报,求的是心安。”
求心安。
那你当真心安吗?肖平?
将尤氏送往断头台,安上私通外敌罪名时,你也是像如今这般虚与委蛇,说着心安吗?
十载压下心头不适,看着那快要淡出视线的身影,她攥紧了手里的瓷瓶还是迈步追了过去。
“肖大哥!等下!”
听见后面女子不依不饶跟着他,肖平转身道:“姑娘还有何事?”
“肖大哥,刚刚你与那官吏说我是你舍妹。现下就这般走了,不就露馅了吗?”十载看向他道。
肖平没想那么多,只当是救了她一命就罢了。
十载看他也是忘了刚刚与官吏说的话,正估摸着怎么与他套近乎,就见之前那官吏走来,他手上拿着镣铐来到他们跟前。
“你去把她脚镣戴上。”
抱歉,9.1欠的惯例更已补上。[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求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