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男子提到尤氏,十载心里一咯噔。她当即把匕首横在了男子的脖间,冷冽的刀光闪了严捷的眼,他微微眯起,纵然觉得脖子有种刺疼。
刀刃已割破了男子的表皮,十载沉声问道:“尤氏当年行径如何,你再说一遍。”
严捷此时琢磨不准女子的脾性,他心下有些犯疑起来,不过他面上未浮现一丝一毫。“尤慎私通外敌,整个大婺都知晓,他是千古罪人。肖平当初在他手底下任职可没少抱怨,此人不仅不在乎弟兄们的生死,还因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和尤氏相比,我们这贪墨的银两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男子一字一顿说着,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事实,纵使十载听过千万遍旁人对父亲的指责,再次听到还是不免心中刺疼。那些世人所谓的真相,所传的话语,宛如手中利刃,在无形的朝她胸口扎去。
“你刚刚说,肖平曾在尤慎手底下当差?”十载再次问道。
“是啊!”严捷话刚说出口,这才直觉不妙。这些话他明明都在牢中说过,可面前的女子仿若未曾听过般质问自己。他大骇,想着法子怎么逃跑。
外面有闲杂的脚步声经过,男子凝神听得格外认真,也未察觉有人在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他脸上的一举一动,十载都看在眼里。
他这是猜出自己不是他口中大人的人。十载坦白道:“严将军,太子殿下派我来找你。”
太子?严捷脸色有些僵,屋里暗淡无光,现下又快入夜。他只能费力地看着面前人的脸,似乎有些似曾相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想到严捷会问这一茬,十载收回匕首,在身上抹掉血迹,“那日严将军破窗而逃的途中朝一人放了一箭。”
经她这么一提醒严捷想起来了,就是眼前这女子救下了那人的性命。可她刚刚不是说是太子的人吗?为何行事作风与身份背道相驰?
十载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立马道:“那人不能死,他不是五皇子派来杀你的人,严将军大可放心。”
严捷还是对女子的话存疑,他狐疑的目光扫视她,“如何信你?”
料到男子会怀疑她的身份,十载从怀中掏出了一枚令牌,那是太子之前为了她入宫随行方便给的,现下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令牌上的字严捷看得清楚,瞳孔皱缩之下,心里揣摩着。
太子的心思谁敢随意揣测?严捷自然不再此间功夫上多问,见女子与自己是一道的人顿时放下了芥蒂,为自己刚才的失言找补道:“姑娘,我刚刚所言不过是权宜之计,还望姑娘在太子面前多美言几句。”
“严将军这几日失了消息,太子殿下着急的很。幸好您无碍,否则我也不好向殿下那边交代。”十载有意无意提到失踪的事,欲探探男子口风。
严捷苦着眉头解释道:“实在是…有苦难言,辜负了殿下。”
见人话匣子已打开,十载趁机问道:“这几日发生了何事?”
“我被人关在了地牢里,严加拷问卖官鬻爵之事。不过——”严捷伸指做发誓状,“我严捷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糊弄了他几句,便被放了出来。”
十载按下男子举起的手,又道:“你可看清那询问之人长得是何相貌?”
严捷随即双手边说边比划了一番,“此人看上去文弱翩翩公子相,容易让人放松戒备,可背地里是心狠手辣狡猾的主。”
说到这,他那被烫伤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听着描述十载已经想到了是谁,只是没想到他竟还未放弃那微末的线索。
外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里黑灯瞎火,严捷侧身点了几盏灯。屋里明亮,窗棂没关,风夹着雪往里涌。
那腿上的伤口竟撕裂般的疼,他面上一阵一阵冒着虚汗,大口吸气。
十载发觉男子走路艰难,把窗棂合上,这才问道:“你的腿是受刑了?”
提及此,严捷额间青筋怒起,挨着椅子坐下缓上一口气,这才说道:“那人奸诈,我本欲咬舌自尽,他却夹了块碳往老子身上烫。害得老子现在行事多有不便,哪天再让我见着他,定不会就此放过!”
说着,往地上唾了一口沫。
听着严捷一番骂骂咧咧的言语,十载也算是对邹时有了新的认识。想到此人为达目的,出此下策,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让严捷心里不好受,有种幸灾乐祸之感,他心里郁闷但也不敢说出声,只好撇撇嘴等着楼下小厮送饭上来。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小厮推门而入,端着好茶好饭送上了桌。待人走后关门,十载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严捷拿筷准备用膳,见女子正站着看他,他吞咽着口水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要不要一块将就一下?”
“不了。”十载坐了下来。
见女子拒绝,严捷不再相邀,对着桌上的饭菜狼吞虎咽起来。在牢中关的这些日子里,他可滴水未进,好不容易留着一口气出来,饿了这么久吃什么都香。
咀嚼的声音在屋里来回飘荡,看男子吃得香,桌上一片狼藉,又想起他刚刚对尤氏的一番言论,十载有些烦闷的把匕首插到了桌上。
那锋利的刀刃抖动着,严捷感到脖子又开始疼了,他小心抬眼,吞咽的动作慢了不少。触及女子目光的同时,他赶忙垂下视线。
“你刚刚说,肖平曾经在尤氏底下做事?”十载面色如常,摆出一副与他闲聊的姿态,“你与那肖平很熟吗?”
“我与他是旧交,自然熟悉。他人挺好,还帮过我许多事。尤其我刚参军那会,他教会了我不少东西。”严捷边吃边回道。
“我可听闻,尤氏当年在太子手底下做事,既然通敌那太子为何不事先阻拦,莫不是被蒙在鼓里了?”
严捷咽下嘴里的吃食,又抿了口茶,见眼前女子面露好奇,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小上不少。于是耐着性子说道:“尤氏通敌之事可是传得家喻户晓,看你的样子那时候还小吧?”
十载点头,倒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年纪。
“怪不知你不了解当年之事。”严捷打了个饱嗝拍着十载的肩膀,“我跟你说,当年太子也不过束发之年,很多事情不知道也正常。尤氏夫妇看面相就不是好人,两口子的脸跟个木头一样,没有一点活人气。我听肖平说,他们俩在军营里可不讨喜。约莫正因如此,才会想着通敌敛财,为他国效力。当今皇帝仁厚,竟没有诛尤氏九族。”
“失去的那几座城池,还没全部收回,都落在了珦域人手里。若不是大将军,珦域也不会多年来愿意臣服于大婺。这些战功,皇帝与百姓都看在眼里。”严捷说到兴头上,恰好见桌上还有一坛酒,他给自己倒上一杯,又看向女子。
十载低垂着头,轻声道:“不胜酒力。”
严捷作罢,只好自斟自饮起来。风声呼呼拍打着窗棂,飞雪乱窜似乎想找到缝隙往屋里钻。
男子喝的有些醉熏,继续说道:“可惜啊,你没有看到。尤氏害得那么多人死于敌军之手,到处都是尸体,血流成河。若不是梁大人、肖平等人发现的早,可就不是丢几座城池的事了。幸好老天有眼,让尤氏满门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当时断头台上,百姓围了一圈又一圈,嘴里怒骂着,血混杂着烂菜叶顺着台柱往下流。事后,尤氏夫妇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之上,以儆效尤,而那些尸身则全被扔到了乱葬岗喂野狗,当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乱葬岗……
十载喉间哽塞,心里更是被火烧得般痛。她又想起自己不过十岁,躲在人海里,想哭想喊可是耳旁都是母亲叮嘱的声音,她说,归儿莫怕,娘与爹不过是去遥远的地方,日后,我们娘俩还会再次相见的。
她不懂,但能见到眼前血红的一片。流了好多,成了蜿蜒的溪流,流不尽……
她跌跌撞撞跟在官吏身后,待人都走远,那垒得高高的尸山完全闯入自己眼底。
那么高,比她人还高。她需要抬头,把头抬到极限,雨水冲刷进眼球,酸疼的睁不开。死气沉沉的天,宛若一座五指山,压了下来。
一堆又一堆用尸体垒起的小山丘,她找了一遍又一遍。大雨洗涤着那腥臭腐烂的血,浓重的气味直往她鼻里闯。
也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扒开上面覆盖的尸身,她终于看到了那具熟悉的身体。虽没有了头,但手上紧紧握着一支木簪。
她一眼识出那是娘的身体,手里握着的木簪是爹此前精心雕刻的。她一个人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尸体拖了出来。
直到被太子收留,她也隐约料到自己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便将计就计,借太子之手将父母的尸身好生安葬于平柚山旁。
耳旁渐渐传来呼噜声,十载目光移到严捷面上顿了几秒,原来梁其镶与当年之事也有关联,她只后悔自己当初下手还是太草率了。
她拔出发间木簪,盯着上面繁复的花纹,轻声问道:“你与肖平这般交好,他可有告知与你当年还有谁见过尤氏通敌?”
男子趴在桌上闭着的眼突然睁开,眼神涣散地瞧着女子,神情颇为认真地嘟囔道:“你这人…怎么对尤氏格外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