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修斯之狗 第2章 殉情邀请

霍悠然沉默几秒，转头向龙溪确认：“你们上次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写的吗？”

龙溪点头，噗嗤一下笑了，却眼睑一红，又掉下泪来，他眨着眼，又哭又笑地点头。

作为厉鲤生前最好的朋友，霍悠然拒绝签收死亡通知的那段时间内，龙溪负责主持了厉鲤的葬礼，遗嘱里边厉鲤就是这么写的。

厉鲤本来还策划着放个电子屏收点广告费捐给荒区儿童，但毕竟是隶属真理部的兵士，组织不准做这么出格的事，哪有人给自己墓碑征集广告位的。

霍悠然也笑了。

你看，我的爱人，去世了还这么外向，自己张不开口了，还能与人互动。

他坐在墓碑前，静静地待了很久。

一切都如同一场伤感而温暖的悼念，只是霍悠然离开的时候，墓碑上镶嵌照片的格子空空如也。

后续的事情霍悠然记不太清了，他一路都在走神。回到中心城后，他们交了情报，领到一笔巨额佣金。宫齐北看不得他那副丢了魂的样子，索性拉着他去吹了一夜的伏特加。

第二天清晨，强悍无比的生物钟让他准时清醒，宿醉带来的头痛不亚于被人来了招双峰贯耳。霍悠然忍着强烈的耳鸣和眩晕坐起身来，摘下戴了一夜的眼镜，撑着额头缓了一会，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水。

他一直以来都有睡前往床头放一杯开水的习惯，当然这并非他喜欢在夜间小酌凉开水，更多时候是在一些厉鲤嗓子干哑说不出话的时候喂给他。

摸了个空。

从酒吧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五点多了，他醉得很彻底，进屋就在沙发上躺下了，连衬衣都没来得及脱。

遮光窗帘拉开了一半，早晨的阳光明亮带有暖调，斜斜打进极简风装修的宽阔客厅中，照得茶几前的灰色地毯毛茸茸的。

客厅上方悬挂的灯排列成北斗形状，每一颗灯盏都是纯净的冰蓝色琉璃，好像一排浮在空中的蓝宝石。阳光照在琉璃灯盏上，反射细碎的光影，天花板上出现犹如海浪一般的波纹。

霍悠然手肘搭着膝头，双手插进头发，把头深深埋下，企图寻求一丝清醒。

余光瞥见了什么东西。

等等！

霍悠然瞬间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本应空无一物的茶几上，出现了一杯芳香降火的菊花茶。

味道清新，配方熟悉，两片菊花配上一片柠檬，冒着腾腾热气。

但玻璃杯中的水却散发着镭射光泽，杯壁似乎有一层重金属，就好像……念坞区的异变土壤。

而那小雏菊越看越眼熟，新鲜洁白，形状浑圆。

霍悠然倏然起身。

天杀的，这不是他昨天亲手放到厉鲤墓前的花吗！

霍悠然握住沙发扶手，向内一掰。沙发底部发出咔嗒声响，缓缓推出两个抽屉。左边是常规医疗箱，右边是各种小型实验仪器，中间夹缝里有一把HK MP7冲锋枪。

霍悠然取出辐射测量仪，缓慢靠近水杯。

“滴滴，辐射值过高，已超过本机最大测量值，请更换非便携式设备进行精准测量。”

霍悠然关掉蜂鸣报警的辐射测量仪，拧开一只药瓶，倒了两颗抗辐射药出来，抛进口中。

他把两颗药干咽下去，烈酒造成的宿醉让嗓子干痛无比。

霍悠然又拿出毒性检测机，小心翼翼地取样后送进舱内，摁下开关。

十分钟后，圆形机器震动两下，亮起绿色指示灯：“未检测到常见毒物，样本呈弱酸性，初步判断为：食物分类，药食同源类花草茶分类；柠檬菊花茶。安全等级符合食用标准。”

居然没有下毒。

难道不是暗杀？

如果不是暗杀，为什么会把辐射值如此高的东西放到别人家里？这对杀手来说也是两败俱伤的蠢事。

可如果目标是暗杀的话，又何必舍弃成功率更高的下毒，反而选用这种见效慢、容错率极低的方式？

霍悠然一时想不通要领，把那杯芳香四溢的菊花茶封存装箱。

他解下皮筋，半扎发散落下来，变成一头蓬松的银色狼尾，末端齐肩。他往浴室走去，沿途检查门窗处安置的报警器和监控。

没有入侵痕迹。

这就怪了，难不成他今早梦游，在宿醉中给自己泡了一杯核辐射菊花茶？

不至于。手头有几个研究项目还没出成果，他潜意识里绝对不可能自杀的。

霍悠然随意抓了几下头发，准备先冲个澡，再把那杯诡异的菊花茶送去技术部，说不定还得去趟心理咨询室。

龙头拧开后，水管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可花洒迟迟不出水。

霍悠然抬头，看着高处悬挂的热水器，正欲抬手去敲，可水箱边缘的形状越看越诡异。

他的水箱怎么要融化了？！

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霍悠然猛地后退两步，水箱的外壳就像一层薄薄的气球，不断变大，终于不堪重负地破裂开来，液体四溅。

卧室里逐渐充满一种淡淡的刺激性酸味，铁制的架子冒泡溶解。

霍悠然指尖快速敲击耳后植入的终端芯片，立刻接入工会紧急通讯频道：“队医01呼叫，位置福悦科技园18号楼3601。”

“收到队医01，已锁定您的居家位置。当前可提供采买、烹饪、清洁三类支援，请简述您的需求。”

顾名思义，采买是军火交易，烹饪是委托猎杀任务，而清洁则是善后工作，负责处理事故现场、抹去犯罪痕迹等。

“紧急请求清洁支援，我家里有大量酸性液体泄漏，疑似□□，处理晚了楼下宫队就要遭殃了。”

“收到。”

十分钟后，霍悠然与突然提着拖把出现的宫齐北一起靠在门口吃早饭。

“你怎么不早说这个拖把不能用呢？里边带钢丝的，刮污渍特别好用，现在都被你家里的酸腐蚀完了，赔钱。”

“你的拖把多少钱？”霍悠然问。

“八块。”

霍悠然转头看向宫齐北：“你的那份杂粮煎饼十二。”

“好吧。”宫齐北一口咬掉整块里脊肉，想了想又提条件，“你还要给龙溪买一份。”

“龙溪早就去上班了。”

宫齐北：“他这么早去干什么？”

“他去技术部帮忙解析犯人情报。新来的几个实习生还不熟练，他没任务的时候就喜欢带小朋友玩。”

宫齐北嗤了一声：“这届实习生不行啊。想当年小熊猫来实习的时候，还出现了一个实习生带三个正式员工的奇景。”

霍悠然：“人家15岁就开始读博了，哪有那么多天赋异禀的小孩。再说了那是龙溪的成绩，你又在嘚瑟什么，现在语文考试能及格了吗？”

宫齐北不说话了。

客厅里的电视自动开机，播报着今日新闻。

“欢迎收看B329年11月7日新闻播报。首先来看一组新闻快讯：针对网传‘防辐射伞与雨伞无区别’的说法，专家已明确辟谣称该消息不实；雇主入狱后失联，保姆坚守责任，悉心照料人造婴儿长达三年……”

霍悠然把吃完的塑料袋叠成整齐的等边小方块，站直了，问宫齐北：“你来感受一下，我这屋里有没有精神力残留？”

宫齐北屏气凝神，认真感受。

“女子因未接电话遭快递员辱骂‘狗东西’，相关事件引发关注，星源监管所已对此作出回应；一对博士情侣下班后瞒着领导摆摊提供基因改造服务，月收入达三十万三千元……”

宫齐北摇摇头：“没有。要是你门口的装置都测不出来，那我就更不行了，你家看起来没有一丝被非法入侵的痕迹啊。”

清洁组的队长是个穿粉色围裙的疤头猛男，边试图解开腰后的死结边凑过头来插话：“你们知道撒达工会最近又在搞事吗？据说他们复活了一条邓氏鱼，一连撞毁好几个实验室，造成第八大陆上小规模地震。你说我的报警器会不会已经被震坏了。”

宫齐北不以为然：“说是第八大陆，实际上也就是用垃圾填海造陆造出来的小岛，哪怕他的岛在海上整个翻过来也不会影响到这里的地基的。”

电视还在播放新闻：“X-gene公司发布通知，要求星链相关供应商限期搬离汤湾区域；印度已正式启动奥运会申办工作……”

“我觉得今天跟做梦似的。”宫齐北说着，回复了手机上几条讯息，把短讯一键共享划到霍悠然的手机上，“小熊猫喊你去趟技术部，他们有点发现。”

霍悠然接过宫齐北揉成一团的塑料袋，抬腿进了电梯，抵达地下一层车库。

他敲击手环解了锁，拉开车门的瞬间，在玻璃反光中看到一个穿着兜帽卫衣的身影。

霍悠然果断放手闪避，谁料对方速度更快，仅一眨眼的时间就从他身后锁喉。那人的手臂并没有过分粗壮，力道却如同液压钳一般。

紧接着，那人以巨力带着霍悠然往车门里靠，想将他拽至车内。

霍悠然扎稳下盘猛然扫腿，攻其不备扫得对方一个趔趄，两人在角力中一齐倒地。

砰——

他的车在鼻尖上方几寸的距离轰然爆炸，车身撞上天花板，四个轮胎弹跳着滚开。

霍悠然朝外翻滚几圈，半撑在地，眩晕和耳鸣一起袭来，头痛如裂。

昏暗的地下车库顿时火光冲天，整个空间一时充斥着刺耳的警报声，十余个消防喷淋管自动开启，喷洒冷水。

水雾弥漫，浓烟滚滚，在一片混乱中不同车灯闪烁刺眼，霍悠然手中一空，方才的兜帽人不见踪影，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方才分明攥紧了那人的小臂，那截胳膊线条凌厉却并不夸张，他一只手便能抓握过来。

霍悠然活动了下手指，总觉得方才的手感有些奇怪。

半小时后，技术部。

“所以这就是最奇怪的点，霍医生。”技术组的同事把资料抓投到虚拟屏上，数据流动着，最终弹出一个80%的数值，霍悠然对此也挺熟悉，那代表结论为真的可能性。

“这是什么意思？”霍悠然问。

“呃……”同事犹豫了一下，“刺客利用辐射、生化武器、近距离爆破等，杀伤力强，但显然有种自己不想活的架势……”

龙溪帮他说完：“所以AI认为，刺客八成是想和你殉情，霍哥。”

“哈哈。”同事尬笑一声，“您也知道，光靠数据计算就是容易这样，得出一个常理上匪夷所思的结论。当然这里边有很多干扰因素影响结果，解答模型的运作原理依靠它的自我学习，但是不得不说，它的结论准确率极高。”

技术组的人悄悄观察霍悠然脸色，哪想到面对这一悚人的结论，霍悠然竟未表现出鄙夷或暴怒。

不愧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顶级研究员，曾经的向导联盟五大执行官之一，这心理素质，这接受能力，绝非常人能及，大家纷纷想到。

霍悠然压根没注意大家精彩各异的神色，沉吟半晌，说：“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今早发生在我家的并非一场非法入侵呢？”

“什么意思？”

霍悠然看着屏幕，一字一句道：“万一是合法入户呢？”他从风衣内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龙溪看着霍悠然，震惊得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人。

他不明白，这人昨天到底什么时候把照片抠下来的？

龙溪定睛一看，照片背面左下角有一处反光异常。

霍悠然手指捻过那个角，摘下一片几近透明的定位器，轻薄小巧如一片美瞳。

“霍哥，你的意思是……扯淡吧？”

霍悠然抬眼看他，唇角是一贯的微笑神色，可那双银灰色的眼睛认真无比。

龙溪敛了笑容，他忽然意识到，霍悠然并不是在开玩笑。

霍哥从未接受过厉鲤死亡这件事，在建衣冠冢时拒绝厉鲤的任何遗物，搞得真理部只好发一套全新的制服放入墓穴。

当会长给他发出入会邀请时，他甚至开出了给厉鲤保留职位的条件。因此铁匠工会的二队名单与真理部暗杀组织里边一模一样，队长宫齐北，队员是龙溪和厉鲤。

如今捕捉到一丝可疑的线索，他又果断地提出了那个观点。

工会成员的住所待遇很好，一人一户，门锁录入生物信息，如果被强行开锁，就会触发报警器和防卫热武器。

想要让霍悠然家的门锁安全放行，除了他自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名义上的同居人厉鲤回来了。

在龙溪惊愕的注视中，霍悠然拨通电话：“会长，我请求去一趟念坞。”

“好的，可以请求二队随行吗？”

“谢谢会长，今晚就回。”

电话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去做什么。

霍悠然笑了一声，眉眼弯弯，语气轻柔：

“去掘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