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满,天气就止不住热了起来。齐宫最近颇不平静,先是齐王外出行猎时被一只草堆里的熊突袭,从马上摔了下来,虽不致命,但依然摔伤了右臂,按太医要求只能静养。谁知没过几天,夷仲年常年征战留下的腰伤又犯了,开始他不当做一回事,后来连行走都疼痛难忍,他只能告病在家,不遇大事也不进宫了。
齐王本打算过了春天就分别派使者去郑国和鲁国为自己的女儿们提亲。郑国去年冬天已向齐国表明联姻之意,鲁国国君则通过国内的家臣致信给鲁夫人试探是否齐国有联姻打算。
联姻本是今年大事,奈何琐事层叠,齐王身体又受了伤,这事就耽搁了下来,打算入夏再议。诸儿则愈加繁忙,平日里的一些奏折先是到他这里,由他和其他大臣商议批阅后再呈与齐王。这日的一则奏折却让诸儿脑子如同炸开了锅,让他直奔汉广殿。
原来是北面的狄戎反了。现在的狄戎王是萧氏的同母长兄哲哲,他因为萧氏嫁给齐国太子的缘故被老的戎狄王选中并最终继承了王位。只是他并非嫡生年龄又甚年轻,即位后无论是兄弟们还是其他部落内的首领都蠢蠢欲动,如此局面维持了两三年,最后国内还是反了。
如今造反的是哲哲的异母兄长哲别,他当时也是王位的角逐者之一,最近好像和南面的楚国刚搭上了关系,又拉拢了两个部落首长,于是策划了政变,暗中刺杀了哲哲的母亲,囚禁了哲哲妻儿,哲哲则趁乱逃了出来,现在生死未卜。哲别为稳定王位,决定先下手为强,发兵向南,现在已攻陷燕国,正朝齐国边境压来。
诸儿来到汉广殿时,齐王正在观看几个舞女跳舞,他最近决定彻底放下政务,遵医嘱好好修养身体。看诸儿进来,他忙让舞女撤了,笑问诸儿此时怎有闲心来汉广殿。待诸儿告诉了齐王狄戎压境的消息,齐王半响没有说话。
诸儿着急地问:“父王,狄戎压境,我们如何打算?”
“自今春打猎遇上那只恶熊,我心里就一直不平静。
如今总算应验了。击退狄戎不难,难得是稳定狄戎;现在那造反的哲别,狼子野心,当时就是我齐国一大患,幸而后来老戎狄王没选哲别继位。
可惜当时老王不够狠辣,既选了哲哲做王位,就应该放逐哲别,不然也不至于生出今日的祸端。如今他篡夺王位,勾连楚国,还策反其他部落,说明他早已布局良久。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要尽快弄清哲哲是生是死,如果他还活着,我们胜算还大些。要是他不在了,挑选谁来扶植就颇要花费一些心思了。”
诸儿看到这个奏报只是想到如何御敌,谁知齐王想得如此深远,心中叹服,说道:“儿臣但听父王安排。”
齐王略带担忧地望向诸儿:“孩子啊,你年龄尚小,但为父这次却不得不让你作为此战主帅。我手臂受了骨伤,夷将军还在卧床,公孙止治理内政虽一把好手,却无阵前对决的经验。
其他几位将军虽然经验比你丰富,但在军中威信却不如你。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气,领兵最重要的是威望。
为父思量再三,还是把主帅的担子交给你最为合适。但你经验确实太少,此次战役估计形势多变,你现在就悄悄去夷将军府,务必好好听他分析形势,牢牢记下他的话。
现在是六月,如果到八月战况尚未明朗,为父到时身体应该复原的差不多了,就会为你援战。”
诸儿点头告别齐王,走到殿门口,齐王唤道:“孩子,记得,胜败乃兵家常事,莫要争一时意气,你不仅是此战的主帅,更是齐国万千民众未来的王。”
是夜,诸儿率轻骑部队三百余人出了齐宫,朝狄戎进犯的边境泃水奔去。齐宫里面甚少人知道此事,直到两三日后,夷仲年的副将燕将军聚集大批人马辎重率兵出征,戎狄进犯齐国的消息才在齐宫传开。萧氏听到这个消息起初还不愿相信,自己跑到宣化殿看不到诸儿身影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身子一下子瘫软许久不能起身。
诸儿一队昼夜行军,约莫几日便渡了黄河,直奔泃水。到了泃水附近,他按着夷仲年的交代,白日匿于附近茂林之中,只是挂出一旌旗,上面画了鹰隼,显眼地飘在泃水岸边。原来这是狄戎之前和齐国约下的求助信号。夷仲年让他在此等待十日,若仍等不到哲哲部队,此时齐国的大军应该也能到了,诸儿便可指挥军队渡了泃水,正式开战。
话说那篡位的哲别从北往南,一路攻下燕国,到了泃水北岸,虽然士气高涨,但齐国速来有善战之名,且郑、鲁国都和齐国交好,所以哲别并不敢贸然过河,只是在北岸驻营扎寨,等待齐**队到来,再派使者前去谈判。如果齐国能承认他的新王地位,那就暂时休兵;如果齐国向他追责,他再以外国干政之名开战不迟。
自叛变至今,他最大的心病就是哲哲生死未卜,他派出大量人马搜寻却始终无果,齐**队也一直不见踪影。
泃水另一岸的诸儿等了两三日,还是没有哲哲音讯。现在已是盛夏,藏在丛林里的士兵白日不能高声言语,做饭也只能是在天亮之前和黄昏以后。加之蚊虫骚扰,士兵们颇有腹议。
诸儿本有自己的营帐,但为了平息大家心中的不满,便出了营帐,和大家同吃同住,营帐则留给几个天热中暑的士兵。好在在第三日黄昏,有眼尖的士兵看到泃水岸边爬出几个人影,诸儿接到报告过来查看,发现为首的正是哲哲。诸儿忙派人出了丛林,迎接哲哲并收了那旌旗。
哲哲在泃水附近已藏了十几天,今终于和齐军会晤,激动得涕泪交流。他自戎城大都逃出,一路都有哲别派出的人马追杀,好在他只带了十几个属下,换成汉人装扮,路上虽几次险些被捉,但都侥幸逃脱。现哲别大军已攻下燕城,哲哲只得泅水来到泃水对岸,如果齐兵前来救援,必会途径此处。
诸儿又细细问了狄戎叛变内幕和哲别本次大军情况。哲哲说哲别南下大军中正规作战军队只有五千余人,剩余两部落首领各带领各族部队,较大的一队三千余人,较少的一队两千余人,听说途中又俘虏了一部分燕国士兵,一起并入作战队伍里去。
这万余人大军中,燕国士兵随时可能会倒戈,两部落首领各自担心自己部落实力受损,虽然参与了这次叛变但并未使出全力。只有那正规部队的五千余人,因主帅是素能征战的阿骨打,才是需要小心提防的。
这阿骨打是当年跟随老狄戎王一路打过江山的,非常有实战经验。后来哲哲上位后,不同于老王急于扩大地盘,因和齐关系较好,更乐于守着目前的疆域。
虽然阿骨打仍是军内主帅,但哲哲看他仍热衷于之前打打杀杀的日子,便并未真心用他,只是高官厚禄地养着他而已。哲别或许就是看到了这个嫌隙,不知何时暗中拉拢了阿骨打,并许诺他若助自己登上王位后必延承老王遗志开疆扩土,所以阿骨打带领军队造反,才让哲哲仓皇逃跑。
诸儿细细安慰了哲哲,说再等数日待齐国大军一到,便会渡河正式开战。谁知哲哲却双膝跪了下去,说道:“殿下,不可。如今我妻儿都在那哲别手中,如若真的两军对垒,届时他们必拿她们性命要挟,令我进退两难。如今我有一计,只是颇要冒些风险。”
诸儿见他刚刚获救都不曾下跪,现在却为了妻儿如此,心下感动,连忙扶了哲哲起身,说道:“戎狄王先说说看。”
原来哲别此次南下并未直接带哲哲妻儿随行。一则他离开大都时并不知哲哲生死,如果哲哲已死,带着他的妻儿就失去要挟用途;再者,如果路上带着哲哲妻儿,如若虐待必会让有人说他狠心,如若好好待她们,又担心她们路上胡言乱语动摇军心。
所以此刻哲哲妻儿仍被囚禁在大都。哲哲打算走水路避开戎狄大军,过了燕国王城后再换为陆路,骑马进入大都,现在大都人马空虚,趁机先将妻儿救出,再回来和齐国大军回合,这样再次和哲别正面对决便少去后顾之忧,可全力迎战。
诸儿见他说的有理,但是不放心他带着自己的十几个属下回大都,他想到齐国大军到此估计还需七天左右,到此稍作调整也需数日,这段空隙时间倒可以随哲哲一同去大都,助他夺回妻儿。
诸儿的想法正中哲哲下怀。哲哲心里本想求诸儿随他前去大都增加胜算,可诸儿贵为齐国太子,两军大战前来回奔波,又踏入异国领地风险甚大,所以并未敢开口求助。听诸儿如此说法,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说:“自此殿下就是我哲哲一生的性命之交。倘若哲哲以后还有机会活着,风里雨里都受殿下调遣招呼。”
然而几个齐军将领因担心诸儿安危,对此建议纷纷反对。诸儿只得细细把此事的关键之处告诉大家,既然那哲哲是重情重义的人,必先要救出他妻儿,这样也是扫除两军后续对战的担忧。
无奈中大家只得接受诸儿的建议,挑选了50个最能征善战的,随诸儿和哲哲一同北上。其余士兵从密林撤回离泃水稍远的陆路,藏于农家之中,等待他们返程和齐国大军的到来。石之纷如随诸儿北上,彭生作为副将,留守此处保障其他将士安全。
第二夜,诸儿联系早已安排好的当地百姓,悄悄运了七八只大竹排过来,这些竹排本来用于数日后渡河使用的。众将士十人一竹排沿江而上,过了平谷下了竹排,大家再买了马改为骑行,装成行脚的客商,分成几队掩在人群中,朝大都进发。
诸儿尽管第一次踏入大都,但毕竟要事在身,也无心情欣赏当地风土人情。进入大都第一夜,便随哲哲各带了三四个属下,潜入了城内。其余的将士为避免人多惹眼,都在城外等候。此时正是月初,一弯新月高悬在黑蓝色的天幕上,令人意外的是城内的守卫并不像他们想象严密,大约是主帅征战在外,城内的士兵比较松懈的缘故。
诸儿跟随哲哲左拐右挪,进了一个外面看来极普通的大帐,进去后正是被囚禁的哲哲的妻儿。看守的人大约考虑到对方毕竟是王妃和太子身份,所以并未用绳索捆着,只是有几个彪形壮汉守住帐门。此时已是午夜,无论是哲哲妻儿还是守卫都昏昏欲睡。一个守卫站在门口,眼睛时睁时闭。
跟随诸儿的都是齐军一等一的拳脚高手,那些守卫怎料想此时竟有人偷袭,连救命声都来不及叫喊便倒了下去。哲哲妻儿见到哲哲,自是难抑心中激动。四人抱头拥抱片刻,便由两个将士分别抱了哲哲的两个孩子,哲哲拉着妻子的手逃出大帐。此时,石之纷如提醒哲哲,是否要将这几个守卫灭口?
哲哲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说:“这些人本都是我族的好男儿,囚禁王妃也不过是他们遵守命令,他们并未真正为难我的妻子和孩子。咱们走吧!”
一行人随即又淹没在夜色里,朝城外逃去。却说这守卫里的一个,约莫半柱香功夫,竟缓缓苏醒了过来。醒来发现其他几位兄弟东倒西歪,王妃和小王子却不见了,便赶紧跑到帐外点燃了狼烟。守城的士兵们立即集合起来,城墙上燃起了熊熊火把,刚好照映到逃到城门的诸儿和哲哲一行人。
诸儿和哲哲的随从虽是精兵悍将,但难敌对方势众,对方在诸儿他们外面围成一圈,朝哲哲一行人攻来。有人倒下,便有新的上来,哲哲带着妻儿更不能施展出拳脚来,圈子越压越小,诸儿先扔了剑,其余几人见状也把武器扔在地上,几个人终于被擒住了。
哲哲对着为首的将领喝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宁可为了刚刚篡位的哲别在此冒弑杀大王的罪名,也不愿做我戎狄的好男儿?”
对方是一彪形大汉,双手作揖说道:“大王,您身居王位,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曾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
我一年从头到尾兢兢业业,如若不跟着新王造反,您又可会注意到我们?老王在位时,不论多忙,体恤我们守城的不容易,一年总会抽时间来看望我们和我们说说话。
您即位以来,从不关心我们这些人就罢了,为何还要裁撤我们守城士兵的人数?那些弟兄跟着我多年,你随便一句话就让他们一家老小没了吃饭的依靠。
这些您不知道,可新王第一时间就恢复了我们之前的人手配置和俸禄。所以,属下只能对您不住了!”
火把把夜空照得犹如白昼,诸儿却看不清此刻哲哲的表情是憎恨多一些,还是懊悔多一些。
他上前一步,说道:“这位将士,我是当今齐国太子诸儿。我劝你放掉女人、孩子和我随行的将士,只需押送了我和哲哲去见你们的新王就足以让你一生富贵勿忧。你们捉拿女人和孩子原本就是为了诱引你们的王,他既被你们捉住再留他妻儿就无必要。此行带着王妃王子路途颠簸,如果他们有三长两短,新王怪罪下来,你可承担得起?”
对方听到诸儿自称齐国太子,半信半疑间惊惧不已。齐国乃当今诸侯里数一数二的强国,如果对方真是太子,那自己更要即刻把他送到新王营地,不然必担不起此干系。此时哲哲在手,再扣押他妻儿确实意义不大,反而只会阻碍他们南行速度。这壮汉思索片刻,竟对着城门的守卫们说:“开门,让王妃他们走吧!”
石之纷如和其他几个贴身侍卫哪肯离去,但诸儿压迫性的眼神让石之纷如明白诸儿此举必是让他出城寻求支援,所以瞬间就抹掉了犹豫,他两手各抱一个孩子,带着其他几个人离城去了。
诸儿和哲哲则束手就擒,被关进了四方形的囚车。囚车为防招路人耳目,外面蒙了雨布,混在其他押送粮草的车子里。因兹事体大,这守城将领天不亮就集合了数百将士,押送着诸儿他们南下了。
却说石之纷如几个人带着哲哲的妻儿出了城,并未看到有追兵或者埋伏,便放了暗号,城外其余几十位将士迎了上去,却发现诸儿和哲哲不见了。
群龙无首,大家惊惧不已,石之纷如此时心里更是难过加担心,他强忍痛苦,说道:“兄弟们不要担心,殿下身份贵重,料想那贼子也不敢轻易下杀手。
现在我们分头行动,一队人悄悄带狄戎王妃和小太子先躲起来,不要再和我们一起行进,这样大家都有危险。
我现在飞鸽传书,看看我们大军是否已到泃水南岸,若大军到了便可派人来营救殿下;剩下我们这些人要暗地随行押送队伍,看看路上有无机会救得殿下出来。”
将士们并无异议,几位身手最好的士兵拥着王妃和两个小王子先去投靠哲哲母族,王妃虽然担心哲哲性命,但知和将士们随行只会拖累他们营救哲哲,便答应了他们的安排。
诸儿和哲哲被铁镣捆了手脚,两人分别被塞在两辆运送粮草的车上,晃晃荡荡地南下了。
诸儿经过昨晚的恶战困累交加,在车子的晃晃悠悠中居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马蹄的嘀得声中醒来,只见自己浑身沾满了草屑,已是正午时分了。车行得极快,按照这个速度,大概再过两天便会到达泃水。到了后,他们会把自己如何处置呢?
此时,懊悔才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作为一军主帅,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下却随哲哲潜入大都,落了个被捉的命运。
是自己太过轻敌?还是意气用事,只为了哲哲妻女就忘了自己主帅的职责?
再说那哲哲,守城的将领对他不满颇深,国内的其余大臣呢?似乎他并不能平衡好各方势力才是这次内乱的原因。
况且当时若直接杀了那几个看守哲哲妻儿的守卫,他们的行踪是不是就不会被发现,如今也不至于身陷囹圄?
父王如果得知自己被捕,是着急多一些还是对自己失望多一些呢?无论如何,尚未开战,自己已然是名声扫地了。
正思绪纷纷中,蒙在外面的雨布掀起了一角,有人递进来两个馒头,原来是吃饭时间到了。诸儿问道:“这位大哥,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车子行到哪里了”。那士兵哪敢回复,只是按上面交代说道:“别出声,不然塞上你的嘴巴!”
雨布又蒙了下来,阳光透过雨布射进来,此时正是正午酷暑,囚车内似蒸笼般,满头满身的汗水混着草料味,诸儿却顾不得这些抓起馒头塞进嘴里,觉得没有比这个更美味的食物了。
诸儿就在这样的晃晃荡荡中又睡着了。突然,喧嚣声和刀剑碰撞的声音惊醒了他,外面是友是敌?可是冲着他和哲哲而来?
他朝车的一角更蜷缩了下去,然而刀剑的声音越来越近。遮盖在车上的雨布被掀掉了,突如其来的明亮让他一时睁不开眼。这时熟悉的声音响起:“诸儿殿下,果真是你?” 诸儿抬头望了上去,郑忽的脸在树荫的光影里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