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消息来的很及时,”云欢岫在庄园大门等候,“再晚五分钟,你们就连临泉的尸骨渣子都看不到了。”
她神情淡淡,但是眼中密布的的红血丝出卖了她的疲惫,后背更是紧绷成一条线,整个人像是鼓胀。卓琰长久的凝视着她,还是开口问:“尸骨?”
“尸骨。”云欢岫加重了语气,“我的人赶到的时候,只剩下大概三分之一的人了。”
“好消息是大脑完整,附近有医疗舱,及时将大脑保存了下来;坏消息是杀他的人跑了,我们还在追捕。”
“大脑还在就行。”铎莱尔长出一口气。他们本来也没指望能够从临泉嘴里问出什么,最后还不是得靠柯莱特。
元莫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们穿过一望无际的花丛,来到一座圆顶的建筑前。秦约向他们解释自己赶到时看到的:“那个叫临泉的豹人当时已经被拷打审问了三天,绑架他们的人逃跑时开启了生化焚化,我们竭力扑灭,但人已经死透了。”
“好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完全失去活力,我们用最先进的能量舱体做了保鲜……啊不,”秦约狼狈的住嘴,“我的意思是,他的大脑还很鲜活,应该不会很耽误诸位的事。”
的确如此,柯莱特向众人点点头:“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做个体分析,你们先去找找关联的环境。”
“环境?”
“对,你们想问的事情和他人生中的节点或许不是一件事——当然他要是真的后悔劫下矿石说不定是同一件事,但是我们不能赌。”
豹人一指裸露在外的大脑:“这毕竟和完整的兽人是不一样的。他没有躯体对于用药方面就需要非常谨慎,你们要是能找到当年的环境,就能尽量诱导他记忆落点到准确的时间。”
众人齐齐看向卓琰。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他到底在追寻什么、想要知道什么。
狐人身上的秘密很多。本来这不算是一件稀罕,站在这里面的人哪个没有秘密呢?但是问题在于,他太年轻了。
二十岁,联盟规定的成年门槛。意思是大部分种族的兽人在这个年纪拥有了基本完善的身体发展状况和心理健全水平。但那不代表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人,成年就是很沉重和很艰难的命题。
一个人身上的秘密很多,和一个二十岁刚成年便面面俱到的兽人身上秘密很多,是两个概念。
铎莱尔问:“需要我们帮忙吗?”
卓琰点点头。
“当年,十三年前,”他轻轻开口,“十三年前爆炸的那艘飞船,是从边境借用的,我需要那艘飞船的全部图纸。”
“或者,乘坐过那艘飞船的乘客、驾驶员、服务人员……都可以。”
他说的很慢了。话中的无措还是透露了出来。
云欢岫低头片刻:“设计师是兔人,现在在一家私人设计院,我让她把图纸传过来。”
“……谢谢。”
“联盟有当时船上人员的名单和住宿安排,我让阿尔克想办法调出来。”常黎接话。
还原场景不仅需要环境,更需要人物。卓琰也颔首感谢。于是大家在建筑改成休息室的顶楼围坐一团,从密密麻麻的名单中翻出可能与临泉有交集的人。
流渊本来作了初筛,但是临泉作为飞船上中立的官方人员,基本上和所有人都有交集。数百人筛选完几乎没有减少多少,卓琰他们不得不手动缩小范围。
“狐人族的官方代表,这个见过,但是他的房间距离临泉的太远了,爆炸时是夜晚,待定。”铎莱尔“咔嚓咔嚓”啃着果子。
“人类那个总代表住的也很远……”
“另一个交通署的调查员为什么住的也这么远?”常黎皱眉,“这个有原因吗?流渊?”
“有的,另一个是角马半人,离得太近据说还是会有影响的。”智能的声音都听出某种无奈。
云欢岫指挥家政机器人将食物放到墙边,谁饿了可以自己去拿。她盘腿坐下,随便扯出从一张名单,开始细看人物资料:“这有一对学者夫妇,但是身份存疑?什么意思?”
流渊扫描一眼,快速查找可能性:“据说这对夫妇的身份都并非是学者。男方曾在军队服役,女方家族是周月共和国顶尖的大家族,对政局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我看看,”云欢岫起了兴趣,“女方叫严煜,男方叫……这个字怎么念?”
她应该是认识一些人类文字,但并不全面,起码没有精通。流渊看了一眼:“晫。这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姓氏,也念卓。”
“哦哦好的,他们还带了自己的小儿子,叫严琢玉,随母姓,才七岁。雕琢的美玉,倒是很古典的名字。”
她说着想要继续往下看,手却停在上一页,不自觉的念叨着:“等等,严琢玉,严琢玉,严琢……”
她越念越觉得不对劲,反复着那两个字的发音:“严琢,严,卓?”
她的声音不大,室内却足以听清了。
“不是吧?”铎莱尔嘴唇翕动,没敢出声。
“严琢,琢Y,琢、严……?”
云欢岫小声念出那个很熟悉的名字:“……卓琰?”
狐人抬头,眼神中看不出情绪:“怎么?”
他不可能没听见。但他回应了。
他很平静,平静到了一种地步。名字是他,时间是他,死去的那个人也是他,他坐在哪里,回应着许久未闻的称呼。
光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他的平静和旁人的震惊共同慢慢拉扯,在尘埃飞舞的阳光下静默、风干,像一场黑白的默剧。
这本来不该是黑白的,只是有个幽灵从爆炸里成功逃窜,岁月中幸存的人类混进了人群,于是现世也默然哀悼。
不,或许还掺杂着当年那个孩子的以及更多人的哭嚎,只是宇宙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所以一份名单代表不了什么,所以一份名单也哭不出来多大的声音。
血迹亦成灰了。或许眼前的阳光中就飘着的哪一粒就是。
这个时候不需要说什么。所以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愿意说话。
他们放轻动作,继续往下翻着名单。心底的惊涛骇浪或许只有自己知晓。
更多的疑问跑了出来:他是怎么从爆炸中幸存的?又是怎么成为狐人少主的?
以及,他是不是想报仇?
但这些话题太久远了,旁人问起来都显得太轻、太缥缈,太不尊重。
常黎保持一个姿势很久了。他无视一旁戳他的铎莱尔,双眼根本无法从眼前的屏幕上挪开。
屏幕是半透明的,后面有一双耷拉下来的银色耳朵,红发干枯,人似乎也是干枯的。
“他好像好几天没上药了。”常黎突兀的说。
“什么?”
“……没事。”
他起身:“我先出去一趟。”
阿尔克一直连着线,等他到了无人处才开口:“你们能确定吗?”
“这种事不是开玩笑的,”翠鸟脸上除了悲悯,还有数不清的忧愁,“如果他真的是严琢玉,那他一定是个人类,他祖上八辈子都是人类!他是怎么变成狐人的?”
“你别告诉我是因为狐人族的检测手段有漏洞,二十岁之前尚有可能,分化出耳尾之后呢?或者说,他是怎么分化出耳尾的?”
“因为——”常黎截住话头,到底没有说出口。
阿尔克就明白了:“你有猜测,或者,你知道什么?”
常黎点头:“对,但是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包括我?”
“可以的话,我甚至想包括我自己。”常黎正色。
阿尔克看得出来他没有开玩笑,沉沉叹了口气。
华丽的披肩流水一般摇曳着,那是她自己羽毛编制而成,裁剪碎之后再用精细的手法编制,里面镶嵌了连接电源的细铜线,会在不同环境下保持着相同的温度。
可此时她取下披肩,擦擦脑门的汗:“所以你的意思是?”
“找一下他从狐人出来之后所有的新闻和身体数据,”后者主要指的是在流渊凤翼舰上的治疗,“留一个纸质备份,余下全部删除干净。”
“好的。”
“是全部。”常黎加重语气。
阿尔克沉默片刻:“包括流渊?”
“包括,流渊上面的监控、治疗记录、身体数据都全部删除。但是不要惊动维修部门。”
翠鸟头痛无比:“我尽量。”
通讯挂断了。常黎穿了几圈,望着翠绿的草坪和簇簇作响的花海,低下了头。
他一只手捂住脸,好半天才放下来,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像是流淌运转的银河。
太远了,也太近了。常黎像是头一回感受到那种奇怪的情绪,蔓延上来的时候身体高于思维,眼泪快过本能。惦念的事情不由理智决定,从嘴里吐出来的不再是千百遍背诵熟悉的东西,而是几乎要冲破喉咙、刺破天灵盖的、说不出的感受。
太难受了。他第一次想。
这就是他们告诉自己的,感同身受么?
好似一尊月下,共饮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