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回去的路上,临近学校旁边的一块地玉米已经砍了一大半。
一个小老太婆弯着腰坐在玉米杆上扒拉着开始掰玉米棒子。
几乎要与地平线平行的太阳,将小老太婆照的很小,却将她的影子放的很大。
一个接着一个剥掉了外衣的玉米被扔在地中间。
“这奶奶干活真麻利啊。”黑蛋说,“这么早就收玉米了,我们可还没到放国庆假的时候呢。”
周围的玉米还不到这种程度,她家的叶子也都又黄又干了,“可能是种的早。”
周贺春不再是距离我们很远了,现在也是和我们并排走着,只是话依旧很少。
“还好我们家的地不种了,不然我假都过不好。”黑蛋说。
我家那四亩三分地,估计爷还不会让用机器收,也不知道爸妈今年会不会回来。
“春儿掰没掰过玉米棒子啊?”
周贺春摇了摇头,“没有,奶奶之前种地,不过都用机器收了,再后面就不种了。”
“今年你可以体验一下了。”
“嗯。”
回到家,家里院子早就被厨房飘出的烟填了一半,看着家门口的竹子,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要放国庆假了。
爷之前这个时候就差不多回家了,可今年却是迟迟没回来。
“想啥呢?九儿?”
转身一看是我们村的支书,“邓叔,想我爷呢。”
“收秋了,快回来了。”
我看他拿着几张纸,估计着是有啥事,“找我奶呢?我奶在屋里做饭。”
村里很少有事可以让我们参与,他进去后,我就顺着蹲在院子里剥蒜,听着屋里的话。
眼睛一瞟就看周贺春正趴在院子里的桌子上扣着什么。
“你干啥呢?”
他拿起给我看,“聊天。”
原来是手机,和我奶的那个还不一样,这个在我眼里全是屏幕,而且没有那种按动的按钮。
“咋和人家聊天?”
“用的□□。”
“不懂。”
周贺春本想和我讲,但奶奶和支书突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两个人走到门口。
我看他反应迅速,估计也是害怕被发现。
“算了,等晚上的吧,俺奶和俺爷不让玩这些。”
他点了点头,就把手机收了起来。
“奶,邓叔来啥事啊?”
我把剥好的蒜放在案板上,坐在烟雾缭绕的厨房打听着话。
“问一下成才他们家的事情,说要党员去开会,但你爷爷不在家,没法去了。”
“那爷爷啥时候回来?”
奶奶手放在围裙口袋里,靠着站在灶台边,“快了,估计到你放收秋假就回来了。”
姑姑在烧火,突然开口,“成才这爸妈也是,一下子走了两个人,这人刚走就要卖地。”
“落叶不归根,难道一直漂在外面吗?”
我不知道姑姑说要卖地,卖的是种玉米的还是他们住的。
反正从我出生有意识开始,家里就两块地,一块我是要回家能见到的安心的,另一块是我们要吃的能饱肚子的,一块也丢不得。
奶奶端起碗接了水,舀了一勺面准备搅面水子,突然不知道想起什么事了,又大声说,“谁知道呢,村里这些事,这些地也落不到我们手里,净是搞一些假把式的东西,啥狗娘的实事也不做!!”
“这个支书也一样,整天想着怎么让人家给他送礼,拿钱!”
“靠恁娘天天可着咱家人欺负……”
听奶奶骂这些,我屁股像是长了毛,细细密密扎得腿根疼。
便起身蹲在门口继续剥蒜,几岁时候的场景仍然在眼前散步去。
上一任支书叫邓呆,村里人都叫他狗呆。
因为收粮的问题带着好多人来我家,当时爷爷在窑场干活还没回来,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堵着门,被村里几个大老爷们推开。
他们把家里那年收的粮食全部搬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强盗,不是电视上讲的可以被警察抓走的强盗。
爷爷回来之后找了很多人,走了很多路,一粒麦子也没要回来。
狗呆下任之后,等着他的既不是警察的手铐也也不是监狱。
只是失去了一层特权的外衣,变成了和我们一样的普通村民。
所以奶奶时常想起这些事就会控制不住地生气。
她要强不想被人欺负,但现实却是很残酷,她没读过书也没在队里工作过,只是围绕着锅台转,围绕着我们转。
我理解她会埋怨,有时埋怨爷没出息,有时埋怨儿子没能力。
可到我这里,我不想成为让她心里堵着的人。
吃饭时我说了很多话,和奶奶讲学校发生的事情,和她讲我们老师说过的话,讲我和周贺春坐了同桌。
奶奶心情好了不少,说让我好好学习,以后当大官,咱家不能一直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
周贺春看了我好几眼,我余光都能看到。
晚上躺在床上,他问我是不是为了奶奶才努力学习的,我点了点头。
“你呢?”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大家都上学,我也应该去上学。”他想了好久又说,“他们好像也不需要我为他们读书,奶奶也不喜欢我。”
本该是我羡慕他的,可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渴望。
渴望什么呢?
“我奶也是你姥,对你对我都一样的。”我凑近了他悄声说,“不是要教我玩手机吗?”
看着自己从来没实际接触过的东西,心里稀奇的很。
“你家里人为啥要给你买手机啊?”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妈不知道,这是我爸给我的。”
“那你不就可以联系你爸了吗?”
他又摇了摇头,“联系不上,电话,信息还有□□我都试过了,他都没回复我。”
这下我确定他们是真的找不见自己家里人了,但周贺春有他爸的联系方式已经很好了。
突然想起来他上次自己一个人去了网吧,“你上次去网吧也是和你爸联系呢?”
“嗯,登了□□等着他回我消息。”
我瞬间对他的手机也失去了兴趣,原来它不一定就能联系上自己想找的人。
看他关上手机低垂着眼皮不说话。
“这个□□怎么弄啊?”我撑起胳膊看着他,“你给我也整一个,我有了这个肯定不会让你联系不上我。”
周贺春表情愣了一下,我看到他微微睁大了些眼睛,仿佛从刚才的悲伤中带出了点情绪。
我承认自己是在安慰他,因为我总觉得他爸爸肯定会回来的。
我爸爸应该也会。
“有这个□□,到时候你爸爸哪天突然回家把你带走了,我要是想和你说话也可以找你啊。”
他点了点头,说可以给我注册一个。
我告诉他教我一遍就行。
于是那天晚上我日记本上多了两串数字,一串十一位的是他的手机号,也就是我的□□账号。
另一串带着我名字和他名字拼音的是我的□□密码。
躺下睡觉的时候我依然觉得真奇妙,一串数字就能和一个人发生联系,像见面一样知道他的所有事情。
看得出来周贺春很开心。
其实我也很开心。
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被冻醒了,下床掀开窗帘一看外头下了大雨,窗户铁栏上绑的绳子被吹的邦邦作响。
看到奶奶穿着胶鞋打着伞,走到院子里的下水口去清理堵着的垃圾。
这天就像是奶奶撕的布条,轻轻一扯开就顺着裂开了大口子,快得很。
怎么总是在收秋的前几天下雨?
周贺春也醒了,闭着眼坐在床上坐着。
“下大雨了,估计今早去的都晚一点。”
“嗯。”
我穿上衣服准备出门刷牙洗脸,他就也跟着下床了。
“不再睡一会吗?”
他穿上鞋子扶着床站稳摇了摇头,“再睡着起来就难了。”
我找了一把伞撑着带他去了洗漱的房子。
雨滴大且重,仿佛是要把我们头顶的铁皮屋顶砸烂。
“起这么早?”奶奶也进了铁皮房子,“估计路上不好走呢,找你们联合大爷骑车送你们吧。”
我摇了摇头,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不用,走路还稳当些,联合大爷开车挺吓人的。”
“那行,我现在去做饭。”
奶奶回头看贺春,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见人一动不动就朝着我轻轻笑了两声。
周贺春扶着洗衣机眯着眼,我朝他弹了弹手上的水,“哎!再眯一会儿老袁就来找你了!”
他好长时间才有了动作,偏着头眼睛半天睁不开。
果然,眼睛太大也不好,睁开都要比别人多费半天劲。
我拉下墙上他的毛巾,打湿拧干水,扶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擦了一圈,“精神了不?”
周贺春哆嗦了一下说,“精神了……”
“九哥!九哥!”
黑蛋这声音中气十足,不仅盖过了雨声,也比起眼前人的简直好太多了。
我拍了拍他的脸,“别磨叽了,赶紧洗漱吧。”
“在这!”
黑蛋打着伞站在门外大声说,“吃完饭和我一起走,俺爸开三轮载我们。”
“行。”
自从那天我说煮鸡蛋后,奶奶每天早上都会煮三个鸡蛋,后来姑姑不愿意吃,奶奶就煮了四个。
姑姑最近几天都很正常,起床睡觉时间几乎就和奶奶一样,没有再突然发脾气,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想一出是一出。
“你们两个多吃点,在学校里面才能好好学习。”
说着又给我们一人拿了一个馒头,周贺春安静地用塑料袋包起来放在了书包里,我就拉开和他放在了一起。
直到我们离开家,雨也没有要停下的架势。
黑叔家的三轮车又大又宽敞,听黑蛋说是为了方便载他上学买的。
当时听来觉得没道理,现在看人看天觉得全是道理。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要放假了老天爷下雨了。”
昨天路过的那块地,今天看着玉米已经掰的差不多了,中间扔的也早就带走了。
其他的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家里那四亩三分地,估摸着又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收了。
刚走到拐弯处就看到老袁在班级门口站着,嘴角下压,眼睛戴着,衬衣又是扎在他那条宽松没有弹性的裤子里。
就这样谁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严肃还是不高兴。
“周贺春,过来。”
我和黑蛋看了他一眼,挑眉让他自求多福,侧着身子回了教室。
“九哥,恁弟又闯祸了?”
“才不会呢,他比我还要老实。”
黑蛋哼哼了两声没说话。
周贺春进来了,黑蛋立马凑上去问,“老袁找你干啥?”
“就是说让我去其他两个班讲讲话,分享分享学习经验。”
“哦。”
黑蛋一个哦字,我在旁边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捶了一拳他的肩膀,“听见没有,我弟是因为成绩好……”
“但我没同意。”
“什么?”
我的笑声止住了,同时和黑蛋问出了声。
“一样的老师,一样的书本,学得都一样,我没啥可分享的。”周贺春说。
“你就这样和老袁说的?”
他点了点头。
黑蛋竖了大拇指,“九哥,恁家里出了两个仰头走路的,一个是你,一个是你弟,而且咱弟是真有种啊,老袁最讨厌小孩不听他话了。”
黑蛋成天烦人,闹哄哄的。
我看周贺春低头看书,想了想他说的话。
也是,这一样的老师,一样的书本,他也不比别人多长一个脑子?
有啥可分享的,自个学去呗,这话说的多自信啊!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支持你,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