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昭蓦然回头,只见屋内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粉紫色衣裙的姑娘,正是那日绣球招亲时见到的苏家大小姐苏雨晴。
她登时心生不妙,心中对今日这邀约萌生出个不妙的预感——该不会真被那姓沈的猜中了吧!无论是下请帖还是拿酒,莫非归根到底只是为了眼前苏小姐的婚事?
如此想着,叶昭一时百感交集,但还是稳住心神道:“见过苏小姐。令尊大人唤我来寻一坛桂花酿,不知在何处,还望——”
“不必找了。”苏雨晴目光直直落在叶昭身上,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叶昭只好把没说出口的话通通都咽了回去,正思忖该如何应对时,却听得对方继续开口:“燕公子想必也已猜到,今日晚宴之事,正是我的意思。我今日就是想来问问你,你当真就那么不愿与我在一起吗?”
叶昭心道不妙,忙回道:“多谢姑娘相邀,只是上回在下已然解释得很清楚了。绣球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实在是不用放在心上。”
“……”苏雨晴沉默半晌,忽地开口,“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叶昭:“?”
这会子轮到叶昭彻彻底底凌乱了,刹那间她心念电转,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苏雨晴问这个问题,倒也并不是真的一定要讨一个回答。她见叶昭迷茫神色,便自顾自说起来:“半月前我曾往京城探亲,路过东雀街时却被一个纨绔纠缠。就在此时,一名公子路过,替我解了围,还将那纨绔子弟打得满地找牙。这件事,你可还有印象?”
随着眼前人缓缓的描述,回忆中的场景缓缓出现在叶昭的眼前。对于苏雨晴所说,她确实有印象,隐约还记得,那姑娘似乎带了个帷帽。只不过自己出手之后,也没再管那么多,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到了这时,相见时那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只能说,这事儿……当真是巧合至极。
也就是说,这半个月来,自己的误打误撞的“英雄救美”竟然让苏小姐对自己一见倾心?
叶昭想着想着,心头恍惚间竟感到几分愧疚。言谈之中,她已知晓这苏小姐虽是闺阁中的大家闺秀,但也是个有想法的女儿郎。要是不把这事说清楚,真当是要误了人家,自己反倒要成了“罪人”了。
“原来……是姑娘你。”叶昭嘴角微勾,停顿片刻后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我与姑娘之间并无可能,还望姑娘不必有旁的心思,我们只管……做姐妹便是。”
“……”苏雨晴一时有点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却见叶昭骤然抬手,解开束发的带子。紧接着如墨青丝披散而下,那张俊美的面庞无端带上了几分柔和的味道。
还没完,叶昭一字一顿,声音无比清晰:“姑娘想必看出来了,我乃是女儿身。”
苏雨晴猛然睁大眼睛,神色十分难以置信。
谁料叶昭沉吟片刻,继续说道:“若是姑娘不信,我也可脱了外套……”
“不必了!”苏雨晴立即回答,说完后她侧过身子,胸口缓缓起伏着。
叶昭也不着急,就那么静静地候着。毕竟,任谁突然知晓自己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是同性,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接受得了。
好半晌,苏雨晴转过身来望向叶昭,那双水润的眸子里蒙上一层说不出的暗淡,再开口时目光望向窗外,叹道:“你……真要说起来,我倒是还挺羡慕你的。”
话题转得太快,叶昭愣住后反问道:“我吗?”
苏雨晴道:“是。”
“……为什么?”
“你是自在的江湖儿女,我却是无趣的闺阁小姐。我……羡慕你武艺高强有本事,能以男儿身自由行走于市井之间,得以见识广阔天地。”苏雨晴说着说着,吐出一口气来:“而我呢?却只能困在四方宅院之中,终日不过是针线女红、琴棋书画。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生不外乎如此。”
“……也是我千求万求,爹爹才肯给我一个自己抛绣球招亲的机会。那日我在茶楼上见着你,本是满心欢喜,想着老天终于开了眼,能让我遇上如意郎君。谁料,天意弄人……”
苏雨晴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低了下去,叫叶昭顿时更不好意思似的,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叶昭想了半晌,看着苏雨晴,正色道:“闺不闺阁,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说?我这个人呢,可是笨手笨脚的,让我做个针线活呢,针老半天都穿不进去,更别提刺绣了。你是没看过我写的字,纯纯鬼画符。再说了,我这脾气,小时候可是天天被我老爹骂呢。”
听到后面,苏雨晴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语气有点复杂:“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女儿郎,也有这样的难处。”
叶昭见她终于释然几分,也不避讳自己家中那点儿破事,顺带继续倒起苦水:“你也别把我想得太厉害了,你羡慕我行走在外,又怎知为扮好这男儿身我吃了多少苦头?实不相瞒,我也被我老爹给逼婚了呢……悄悄告诉你啊,其实我从京都南下至此,是为了躲避一桩身不由己的婚事。”
苏雨晴反问:“……逃婚?”
“是啊,我老爹听了圣上的口风,硬要把我嫁到那什么世家大族沈家去。我见都没见过那什么沈家大公子,才不想去呢,干脆就自己逃出来了。”叶昭哼哼道,“真要说谈婚论嫁,我上头还有个堂哥呢,怎么偏偏轮到我头上。”
苏雨晴不禁有点讶异,好半晌问道:“那,你便是叶老将军之女?”
“是。”叶昭索性承认了,四处张望后又道,“此事……还望苏小姐帮我保密,还是别让人知道的好。”
苏雨晴神色慎重,忙回道:“一定守口如瓶。”
……
同一时刻。
苏县丞微抿茶水,望着沈清淮如墨般的眼睛,倏忽转了话头:“沈公子可知,今日苏某邀你前来,是为了何事?”
沈清淮神色不变:“愿闻其详。”
“听闻沈公子乃是从京都来的?”
“是。”
“哦……我就是随口问问,不必提防。”苏县丞放下茶杯,缓缓说道,“只是有一事,我想问个明白。”
“大人请讲。”沈清淮道。
“不知令尊,可是当今的沈尚书?”
“……”
此言一出,沈清淮顿时愣住,心中暗暗想道,绕来绕去,居然只是问这个?这苏知县是与沈天声有故,又或是有别的纠葛?
既然对方已经说出来了,否认也并无意义,沈清淮便直言道:“是。”
话音刚落,沈清淮就感觉苏博文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重了些,良久才听得对方长长的叹息:“一转眼,陈娘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这样的话,沈清淮已在陈宅中听过好几次,他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意外,问道:“大人认识家母?”
苏县丞神色微动,仿佛想到了什么陈年往事:“当年令堂还在临江城时,也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我不过是个小穷书生,从前远远见过一面,便心生向往。我少时家境贫寒,曾在街头以贩卖字画为生,那年冬日险些支撑不住。是令堂……当时还未出嫁的陈娘子路过,不仅买下了所有字画,还额外赠予银钱,说是叫我好好向学……”
沈清淮静静听着,神色并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对方描述的并不是自己生母一般。
“或许她当时不过是随手为之,但与我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苏县丞目光怀念,又问道,“这么多年了,令堂现如今……可好?”
沈清淮垂眸,语气淡淡:“有劳苏大人挂念,令堂早已病逝了。”
刹那间,苏县丞神色一僵,整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过他很快调整好状态,脸上又带上了体面的笑容,像是唯恐沈清淮伤心,便说:“斯人已逝,还望珍重。”
说到这里,苏县丞又斟酌着开口:“今日请你前来,其实也有一件私事。我那个女儿啊,似乎对你身边的侍卫燕小友一见倾心。不知……沈小友,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沈清淮不卑不亢,将话说得滴水不漏:“他虽是我侍卫,我却并未将他视为仆人。他之于我,与挚友无异。婚姻乃是终生大事,沈某自然不能替他做主,全凭他的意思。真要说起来……苏小姐蕙质兰心,乃是大家闺秀,他们二人也有几分门不当户不对,此事还望大人慎重考虑。”
苏县丞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又听见脚步声传来。“查看酒坛”的叶昭恰好回来,步入花厅后缓缓落座,对他拱手道:“大人,那酒坛子我已查看过。只是封泥微微有些松动,不打紧,我已经重新密封过了。只管置于阴凉处,假以时日,风味定能恢复大半。”
苏县丞便道:“有劳有劳。”
叶昭松了口气,心道果然苏雨晴说的没错,什么酒坛子不酒坛子,不过父亲为女儿寻的个借口罢了,还真是煞费苦心。她收回目光,正打算拿起筷子时,似有所感般扭头,再次对上了沈清淮直愣愣的视线。
沈清淮微微一笑,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叶昭的发带上,到底没说些什么。
后面的用膳时光一片祥和,仿佛和叶昭去拿酒坛子之前并没有什么异样。用膳结束后,两人告别这苏县丞,坐上马车缓缓驶离苏府。
……
靠在车厢壁上,叶昭缓缓舒了口气,耳畔突然响起沈清淮声音:“今晚,那苏县丞旁敲侧击,确实有意招你做女婿。”
“没事。”叶昭顿了顿,回道,“我去拿酒坛时恰好遇见那苏小姐,已然将话说清楚了。他们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沈清淮神色并不意外,抬眸看她,忽地缓缓开口:“绣球招亲那日,我曾听十七郎说,你已有心悦之人。沈某有个不情之请,想问问,那人乃是何方神圣?”
其实叶昭早就把这借口给忘得一干二净。要是沈澈不提及,根本就不会想起来。这么一说,才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可是,他这时候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呃……”叶昭对上那双乌亮眼眸,眼一闭心一横,心想反正也没人知道真相,决定胡言乱语,“那当然,我确实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可是从小就定了一个娃娃亲呢。我们两家门当户对,我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她温文尔雅、容貌绝色。人人都说,我们是不可多得的金玉良缘。只等我下次回京都之后,就等着跟人家姑娘拜堂成亲。”
“……”沈清淮眼眸微沉,但还是有几分不相信的意思,“我明明记得十七郎上次说,你对那人情深义重,即使她并不知晓你之心思,也愿不闻不问长伴于她身侧。怎么突然间……就变成娃娃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