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中,司仪眺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围观百姓,又环顾一番各自摩拳擦掌的选手们,嘹亮地为这场盛宴拉开了帷幕:“诸位且看——八鼎同沸,八味争香!究竟是谁能够从中脱颖而出?究竟是谁有资格问鼎最高厨神?两个时辰之后,自见分晓!”
他指向一旁计时的日晷,袍袖随着清风翻飞不已,一如内心的祈悦,“时辰已到,比赛开始!”
号令一出,高蹦蹦和寻真立马感觉紧迫起来。平日里他们都是干杂活比较多,遇到这种大场面既想帮忙又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只好原地搓手手、跺脚脚地排解紧张情绪。不敢团团转,怕添乱。
花寻味看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失笑,越遇事越冷静的特质在她身上再一次彰显。
她与花间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对视过去,如同定海神针插入海底,瞬间便让他们悬着的心落了位。她沉着道:“花间小厨的成绩与荣誉离不开我们每一个人。现在,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寻真打小就觉得花寻味带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只要靠近她,就可以让她安心,让她忍不住想要依赖。
高蹦蹦则是动荡了整个童年,终于在花寻味这里找到了孤舟靠岸般的归属感与安全感。他心中四面漏风的大洞总算被人填补,暖和、坚固。
信任花寻味,已经成为了花间小厨每一个人的本能。
花寻味伸出手,手背朝上:“一起来。”
寻真一笑,率先将手覆了上去,而后是慕善、高蹦蹦、高跳跳、江奔流、石三磊、安伯……还差一个!
众人齐刷刷地向怀谦望去。
怀谦仍是默不作声地乖坐在角落里,嘴角噙着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仿佛并不未他们的名次感到忧心。
遗憾的是怀谦看不见,看不见众人脸上温暖的笑意,看不见笑意里面蕴含的期许。
花寻味心中划过一丝酸涩。
等百味诀夺魁之后,她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在转石留下的那本《针功夫》上,助怀谦早日复明。
她压下胸口异样的情绪,兀自躬下身抓起怀谦的手,将其放置在一摞手的最顶层,又将自己的掌心放在上面最后封了个顶。
怀谦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一下有些讶异,但转瞬之间他便笑弯了好看的眉眼。
花寻味的掌心下是怀谦的手背,光滑、微凉,却有无法言喻的暖意与力量自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
趁着怀谦看不见,花寻味肆无忌惮地将目光放置在他覆目的白纱上。她加重了手下的力道,向下压了压,双唇轻启:“共勉。”
一沓暖融融的大手小手便在顷刻间四散而去,令人心生几分不舍。
“花间小厨!”
“我们一定会赢!”
“嗷呜!”
“鬼叫什么啊?还没开始比呢你就先庆祝上了!”
“哎哟,忙正事忙正事!”
在捅了麻雀窝般的叽喳声中,花寻味似乎感觉到了有一道凉飕飕的目光曾窥视着他们,一闪而过。
江奔流问:“花老板,有没有什么方向?”
花寻味其实在拿到水火既济鼎的那一刻便已经想好了。既然厨具一个用于导热一个用于制冷,那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在温度上大做文章。
她忍不住开始技痒起来,合掌道:“不如我们就来做个——‘寒山知暖意’。”
高蹦蹦听完尴尬地咧嘴一乐:“雅致啊雅致!但是……啥意思?”自家老板也开始走醉梦仙的风格了吗?
花寻味神秘一笑:“附耳过来……”
接下来便是众人有条不紊的忙碌。
高蹦蹦、高跳跳与慕善去选材区,人手一筐,按需取材。花寻味则是留下和副厨、帮厨一起商量分工和细节。
选材区的食材虽然常见,却十分新鲜,俱是从产地快马加鞭运输过来的。鸡鸭猪牛羊都是刚刚咽气的,鲜蔬上面还披着**的露水。
他们动身较晚,别家都已经重返案上着手做菜。不过他们并不担心食材不足,缺什么东家便会及时派人来补什么。
选材区几乎要被三人包揽,慕善挑选带皮猪肉的时候甚至不用抢,慢条斯理地翻出毛最少的一块纳入篮子里。
高跳跳筐里的水芋也个个又大又圆。
正当几人准备返程时,一片薄薄的身影挎着竹筐步履匆匆地回到了选材区。
是贺寡妇。
她瘦得惊人,衣衫她身上都显得过于宽大,空荡荡衣摆在秋风中飘啊飘,仿佛风再大一点她整个人也要随之飘走。
她年纪不大,脸颊却未老先衰般凹陷下去,一层土黄又缺乏光泽的面皮紧紧地绷在颧骨上,透出一种被生活长久炙烤后的枯槁。
奉城人人皆知贺寡妇是个苦命人,刚嫁到贺家没几个月便死了丈夫,只留下她一个弱女子和尚未出世的遗腹子。
贺寡妇既无父母也无公婆,她那早亡的丈夫还穷得只剩个人了,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家人能够伸手帮衬一把,给她丈夫下葬的钱还是左邻右舍一起凑的。
贺寡妇原本还想着两个穷得叮当响的人凑在一块怎么也不会过得更糟,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嫁人才是她这一生苦难真正的开端。
不知是哪个好嚼舌根的妇人开始传贺寡妇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夫,将来肯定也会克死自己的孩子。
再者,这孩子有娘生没爹养,他们孤儿寡母的两个人靠什么活?命这么硬的女人以后谁还敢要?改嫁都费劲!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小拖油瓶……
总之风言风语传到贺寡妇耳朵里时,便已经形成燎原之势了。将一个苦命女人所剩无几的心气,一把火燃烧殆尽。
她在歪脖子树上绑好了摸起来直剌手的粗麻绳,想要一走了之。人都已经站在板凳上了,蹬腿的前一刻,肚子里的小东西突然动了。
那动作很轻微,有些痒,由内而外传来,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贺寡妇一时间忘记了动作。
呆愣了许久,贺寡妇抖着手摸上自己的肚皮,那小家伙却好像又一次沉睡了。
贺寡妇抄起板凳,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家,仿佛一颗被压抑了很久没见天日的植物终于破土而出。
路上遇到熟人,旁人都啧啧称奇,忍不住问她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贺寡妇意味不明地笑笑,没搭茬。
不是都说她克子吗?她还偏要将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成人,好堵住那帮人的狗嘴。
贺寡妇长期忍饥挨饿,怀孕之后吃到的唯一一次饱饭还是乡亲们给她丈夫下葬的那天。
她实在太饿了,饿得腿软、饿得心慌、饿得见到地上的蚂蚱都想往嘴里送。
于是,送葬的队伍散去之后,她又偷偷折了回去。说是队伍,其实也就那么三五个人,心善,挨得近,看她可怜。
坟头的三柱清香将灭未灭,几截断掉的香灰稀稀拉拉地浮在地上。坟前还有一撮焚烧过后的纸灰,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残留下来的贡品也不多,只有几颗果子、几个糙面馒头——还是被不知道什么动物啃食过的,牙印都清晰可见。
贺寡妇也不嫌弃,抓起来便狼吞虎咽地大口啃了起来,被噎到两眼翻白还在不断往嘴里送着。塞不下去的她也没浪费,揪起衣角一把全都给兜回去了。
死鬼丈夫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吃上她顾不上,他究竟做了饿死鬼还是饱死鬼她也顾不上。大活人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还有闲心去操心死人的身后事?
自那天起,好几个月之后贺寡妇才又吃上一顿饱饭。
她人本来就干瘪,肚子里的孩子得不到供养,便近乎疯狂地吸食母体的生命力。
贺寡妇的身板越来越瘦,肚子却好像吹皮球一样迅速鼓胀起来,离老远瞅活像筷子上插了个大西瓜。
左邻右舍见了她都绕道走,生怕她那薄如蝉翼的肚皮会在某一时刻突然爆裂开来,流出一地猩红的苦水。
贺寡妇家的条件从小到大都是苦不堪言,偷子进去走一圈都得放两个铜板才舍得出来。
偏偏这女人要是上来那个倔劲儿,比老黄牛都能干。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前院有个磨盘,在贺寡妇看来那就是唯一能用来谋生的工具。
贺寡妇就挺着个磨盘大的肚子,背着个补了又补的破筐,自己去那一亩三分的薄田里,扶着腰一寸一寸、僵硬如铁地蹲下身,再一垄一垄地打黄豆。打回来的黄豆再拿来磨豆腐。
每次有人路过贺寡妇门前,都能看到一个细脚伶仃的大肚婆,吭哧吭哧地干着驴干的活。
女人粗重的喘息伴随着磨盘一顿一顿的摩擦声,间或夹杂着豆大的汗水滴入泥土的声音,从早到晚,鲜少停歇。
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这女人每天这样劳作,孩子都没出个好歹,是真的命硬!
贺寡妇的孩子就是生在磨盘旁边的——破水的前一刻,贺寡妇还在磨豆腐。
邻居撞见了吓得哎呦大叫,劝说她请个产婆吧。贺寡妇咬紧牙关,唇齿间传出来的摩擦声几乎和磨盘运转的声音一样大。
她说:“哪有那个闲钱请产婆?他要是能活着出来钱还得留着给他花。他要是不愿意出来正好,连我也一并带走算了。”
麻绳会专挑细处断,但厄运总不会一直纠缠苦命人。天可怜见,有惊无险,孩子还真的全须全尾地降生了。
贺寡妇将孩子拎出来,用尽她最后一点力气照着他的后背猛拍几下。听见了哭声,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剪断孩子的脐带,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累啊,真累啊……
生孩子累、磨豆腐累、活着也累……
两眼一闭才是最轻松的活法……
但其实贺寡妇只睡了一会儿。
被命运驱赶的人,是不配安枕而卧的。
醒过来之后贺寡妇连月子都没坐,恢复了点力气就又开始磨豆腐了,身体也因此坐下了一身病。
孩子生下来之后,左邻右舍的口风又变了。他们开始说贺寡妇勤快能干,开始说她一身韧劲儿,开始说她是个狠人。
燃烧吧,团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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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