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说要嫁我时,我知道,大仇将报。
她害我父母蒙冤,阿姐惨死,我活着的意义,便是复仇。
我是被一个市井寡妇收养长大的,她女儿阿娇,长我两岁,为了供我读书,阿娇起早贪黑,经营馄饨摊。
我如今已是蝼蚁,想要复仇,就必须爬进那权力的漩涡。
养母家很穷,我的束脩,是阿娇一个馄饨一个馄饨包出来的。
阿娇人长得普通,也不爱说话,可却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照得人心里亮堂又温暖。
可我却是个卑鄙的人,根本配不上这光亮。
我中了解元那年,养母将阿娇许配给我,街坊四邻都说阿娇配不上我,倘若今后我金榜题名,阿娇一个如此普通的厨娘怎么和我这青年才俊相配?
可只有我知道,是我配不上阿娇。
为了复仇,我像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连真名都不敢告诉他们,明知入公主府或许会牵连养母一家,可为了报我自己的仇,我还是去了。
我成了昭阳最宠爱的面首,她对我下药,我如发情牲畜般伏于她身上,即便她美得不可方物,我仍觉自己肮脏不堪。
我曾以为,是权财与美貌将她腐蚀,让她变成一个毒妇,可当我睡在她身边,被她在梦中凄厉的哭求惊醒,我才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她剁了张尚书的手,看着那堆血淋淋的肉,她却面不改色。
而我也才知道原来受人尊敬的张尚书背后竟是无耻禽兽。
我开始思考,这世上,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刺客行刺那晚,我不知为何冲出去将她护在身下,毒针扎在我身上,我很快陷入了昏迷。
我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昭阳在我床边的软榻上睡着了,我的手在她手心里握着。
她问我为什么就她?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何救了自己的仇人。
只能自欺欺人:就这样让她死了,那就太太便宜她了,我要让她身败名裂。
可我的心,却不听使唤了。
我竟对她生出好奇,想探寻她的过往。
她平静叙述自己惨痛的经历,如同讲述他人的故事,她说得平静,我却听得心惊,我不敢想,十五岁的昭阳,如何从那般地狱爬出,活至今日。
怜惜之心,已经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她的身体像一条毒蛇,钻进了我的心里。床笫之间,她咬耳问我:“阿之,你爱我吗?”我不敢答,只是将她翻在身下,这极乐是因为迷香还是因为自己,我已不敢仔细研究,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就此沉沦吧。
她带我去祭奠前夫,那枚质劣的玉镯被她日夜佩戴,原是坟中人所赠。
昭阳是爱过他的吧?恨由爱生,我的心竟莫名烦躁起来,竟将那玉镯从她腕间脱下掷于碑前。
我雕了支桃花簪,雕的时候我就在想,她青丝如瀑,簪上定极美。
她是谁?是阿娇,还是昭阳。
我被这念头惊到,将这未雕完的簪子深埋书底,再未取出。
昭阳不发病的时候,是一个很平静的女子,她喜爱读书,公主府中有一座楼阁专门用来放书,国政、经商、水利农业应有尽有,我俩经常在那一待一整天。
她见我看书看得入迷,便躺在我膝上问我:“衍之,我和这书谁美?”
我忘着她娇俏的脸,她明明比我大上好些,可容貌却丝毫不见老。
倘若她不是这大梁的长公主,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定会有个爱她的丈夫护她一生。
我和她在春光里郊游,她看那浣衣妇人衣衫褴褛,背上还背了个睡着的小娃娃,竟命下人给了她几个金豆子。
回城的车上,她吓唬我要给我下药,让我三天三夜下不了床,我看着她裸露在雪白的肩颈,想起那些她在我身下的夜里,喉头竟有些发紧。
缓过神来,我痛恨我自己的摇摆。
皇帝的人察觉出我的动摇:“昭阳确乃绝色,**蚀骨,可你莫忘了你的血仇,忘了养母,忘了你那痴痴等着你的未婚妻!”
我知道,这是警告,也是威胁。
昭阳对我几乎从不设防,书房密室随我进出。虽说圣上年幼时她曾经辅政,与朝中大臣皆来往过密,可我在她府上这一段,却未见过她与任何大臣来往。
正当我无从下手时,证据出现了。
从她贪污赈灾粮款到草菅人命,一桩桩一件件清楚的写在上面,仿佛就像是为我准备的一般。
皇帝的人让我等待,等待一个将昭阳一击致命的时机。
我没想到这时机是大婚之日。
我高中状元,昭阳让我娶她,拿着赐婚圣旨时,她轻吻我的唇角,问我可欢喜?
我终是没忍住,抬手轻抚她的面颊:“昭阳,你开心就好。”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亲口问问她,那些证据的真假,问问她是否真得是个心如蛇蝎的毒妇。
可我终究没有问出口,走了这么远的路,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婚当日,我与皇帝联手,将她罪状公之于众,她当场认罪。
是了,她连命都不在乎,何况这些真假莫辨的罪名。
不过一日之间,大梁曾经最尊贵的帝姬,如今已经成了人人唾骂的毒妇。
昭阳被皇帝囚在公主府,我父母与阿姐冤屈得雪。大仇得报,我本该心喜,本该与世人一同唾弃她,可是我却做不到。
我去府中看望她,纵钗环尽卸,布衣素颜,她依旧绝美
我问她,是否早知我身份。
她不答,只说自己累了,我明白,她求生之念已烬,我与皇帝,谁是压死她的最后那根稻草,无从分辨。或许,她早已死于十年前的那个寒夜。
十日后,昭阳饮鸩而亡,我唯一能做的,是将那支桃花木簪,簪于她鬓间。
若有来生?不,何来来生。我唯此生善待身边人,与阿娇安稳度日,生儿育女,方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