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冢 第61章 死讯

雷清珞丝毫没有留恋，干脆利落，带走了大部队。只留下一辆马车，和几个年轻力壮的仆从。

几个仆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吭声。他们默默站在原地，等待雷落衡发布指令。

抱着雷落衡的那个仆从松开了手，他后退两步，却没有放松警惕，视线仍黏在雷落衡的身上，以防不测。

沉默的氛围一直蔓延，让人有些窒息。顶着太阳干等着，着实煎熬。再这样下去，天黑了，也回不了府。

最终，还是之前抱着雷落衡的那个仆从先开口:“少爷，你想怎么找？”

那个仆从接连喊了几声，才把雷落衡的魂儿给喊了回来。

雷落衡睁开眼睛，转过身，迷茫地看向那个仆从，他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迫不得已，那个仆从只好再问一遍，“少爷，你想怎么找？”

雷落衡艰难地深呼吸一口，声音有些发涩，“我们沿着山崖的方向一路寻找，直到崖底，一定能找到她。”

“好的，少爷。”那个仆从点点头，声音柔软下来，“我叫小玖，山路危险，少爷若信得过我，请先行回府。我和其他人会努力寻找，一定把她带回去。”

雷落衡摇了摇头，身子有些疲软，“我也一起去。”

“少爷，山路危险，你若出事，我们难以担责。”小玖有些为难，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直言道:“山路崎岖，找人已是不易，再带上少爷，我们的速度只会更慢。少爷，你先行回府，我们一定会赶在天黑之前，找到她，把她带回府。”

“对呀。”

“少爷，你先回去吧。”

“山路难走，怕少爷受累了。”

“少爷先回去，我们的脚程也能快些。”

万事开头难，小玖勇敢打破沉默，说出真话，剩余的几个仆从也大胆了些，纷纷劝说雷落衡。

雷落衡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很想留下来，一起去找飘絮。但他也明白，自己还小，留下来只会拖累他们。他害怕，多拖延一会，飘絮的危险就多加一分。

权衡利弊后，雷落衡只好妥协。他朝着那些仆从鞠了一躬，恳求道:“拜托你们了，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被留下来找人，那几个仆从难免有怨气。人掉下山崖，不可能还活着。但命令难违，就算累死累活，他们也得把死人找到，带回府。不然，受罚的还是他们。

“少爷，我们定当尽力，你安心回府。”

小玖把雷落衡带到马车旁，看着他上马车，车夫驾驶马车驶离，他才转过身，招呼那几个仆从，开始沿着山崖的方向寻找。

离洛安寺越近，雷清珞越有些坐不住。两年没见，雷万钧若没有亏待阿四，他应该长高了些，也长了些肉。他会认出她吗，他还会认她这个娘亲吗？他会不会怨她丢下他，会不会不愿见她？

种种猜想让雷清珞有些坐立不安，她双手交握，用力捏着，直到指尖泛红，也没有松开。无论如何，她都要见到他，她要好好看着他，抱着他，告诉他，她爱他。

马车停了下来，侍女的声音响起，“夫人，洛安寺到了。”

雷清珞深呼吸一口，整理好妆容，语气平静，“下车。”

直到雷清珞下了马车，她才有了实感。

青石石阶，红墙黛瓦，飞檐翘角，藏于群山之间，掩映在绿树丛中。庙之静美，宛若画卷，尽显古朴禅意，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畏。

雷清珞深呼吸一口，拾阶而上。在石阶的尽头，她看见了雷熙明。

雷熙明轻笑一声，“雷夫人，随我来。”

在雷熙明的引领下，雷清珞见了主持，完成了祈福。之后，主持把他们安排到茶室，稍作休息。

屏退众人后，雷清珞再也忍不住，直接问道:“阿四呢？我要见他。”

雷熙明不紧不慢，倒了一杯茶，喝了几口，才开口道:“雷夫人，莫急，你等会就能见到他。”

“他在哪？我现在就要见到他。”雷清珞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发红，她强忍落泪的冲动，追问道。

“雷夫人，丑话说在前头。家主答应让你见他，但你只能隔窗见他。你若出声喊他，或是走出这道门，下次你想再见他，就不好说了。”

“你们……”雷清珞的眼睛越发的红，眼泪夺眶而出，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咬牙切齿道:“真卑鄙！”

“雷夫人，言重了。这里人多眼杂，若被有心人看到，对孩子而言，不是好事。家主心善，安排如此周到，你别不领情。”

“虚伪之极，卑劣之极。”雷清珞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雷熙明，声音发颤，控诉道:“你们言而无信。说好让我见阿四，我抱不了他，和他说不了话，这能算见吗？”

“两年了，整整两年了，他是阿四的亲爹，我是阿四的亲娘，他怎么能如此对我，他怎么能如此狠心。”委屈一旦说出口，宛若排山倒海之势，差点将雷清珞淹没。

“雷夫人，家主待你不薄。你想见阿四，家主成全了你。你若不知好歹，非要闹个难看，今天的面就见不上了。”

雷清珞喘着粗气，情绪难以平静。她努力了这么久，却换来这个结果。一时之间，她实在难以接受。

“雷夫人，时间不等人。你若做不了决定，我们只好先打道回府。山高路远，再拖延下去，天就要黑了，山路就不好走了。”

雷清珞闭上眼，她深呼吸几口，努力压下心里翻涌的各种思绪，艰难开口，“好，我答应你。”

事与愿违，心愿落空，尽管她再不愿，再不甘，但除了妥协，她也别无他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她懂。

“好，你稍等，我这就去安排。”雷熙明走到窗边，推开窗，打了一个响指，外面就有人开始行动。

过了一会，雷熙明的嘴角勾起一抹笑，“雷夫人，你可以过来了。”

闻言，雷清珞立马站了起来，直奔窗边，雷熙明顺势退至一旁。

洛安寺的茶室外，青石小路，苍松翠竹，花叶深深，静谧古朴之感静静流淌，慢慢的，也能抚平躁动的心。

雷清珞抬眼望去，在茶室的尽头，有一个白衣孩童蹲在青石板上，他的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拿着一根小木枝，在青石板的缝隙间戳来戳去，玩得不亦乐乎。

离得有些远，白衣孩童还低着头，雷清珞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觉得那个孩童就是她的阿四。以前，阿四就很喜欢蹲在地上，拿着小木枝，戳泥巴玩。

“能让他抬头吗，我想见见他。”一阵心酸涌上心头，雷清珞瞬间红了眼眶。她双手紧握窗沿，身体前倾，努力往外探头。她鼻子抽动，眼泪在眼眶里打滚，随时就要掉落。

“好。但要注意你的言行，别过界了。”

雷熙明又打了一个响指，白衣孩童突然抬起头，冲雷清珞所在的方向笑了笑，他的五官和雷落衡有几分相似。不，准确来说，雷落衡和阿四长得有几分相似。

雷清珞明明在笑，却止不住流泪。她的鼻尖像被冻伤一样发红，鼻尖上还挂着鼻涕，嘴角不受控制往下撇。她拼命咬住嘴唇，仰头吸气，试图把翻涌的情绪逼回去。

随后，她抬起手，胡乱擦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精致的妆容早已变得一塌糊涂，让她看起来很狼狈。

白衣孩童看起来过得不错。他穿着得体，脸色红润，肤如凝脂，眉眼弯弯，无忧无虑的笑容更添几分童真和稚气。看来，雷万钧的确没有亏待他。

“他就住在这里吗？我能经常来看他吗？”雷清珞的视线牢牢黏在白衣孩童的身上，不舍得移动分毫。

“我劝你别打什么心思，能不能见他，家主自有安排。”雷熙明看了眼雷清珞，嫌弃她此刻狼狈的模样，立马移开视线，“他不住这里，不该问的别问，我不会回答你。”

随后，雷熙明又打了一个响指，出现一个白衣蒙面人。他走到白衣孩童的身后，白衣孩童便站起来，转身，牵着白衣蒙面人的手，离开了。

“他要去哪？他不能走，不能走！”雷清珞惊慌失措，她瞬间离开窗边，想要走到门口，却被雷熙明伸手拦住了。

“他不能走，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他，他不能走！”雷清珞滑跪在地，双手紧紧抓住雷熙明伸出的手臂，她涕泗横流，泪眼朦胧，“求你了，别让他走，我还想见到他……”

雷熙明甩开雷清珞的手，他皱着眉，拍了拍衣袖，“雷夫人，适可而止。就要回府了，你这副模样，容易落人话柄，有损雷府的颜面。来日方长，你乖乖听话，何愁没有见面的机会。”

雷清珞一直哭哭啼啼，雷熙明听得有些烦躁。他往前走了几步，耳根子终于清净了些。

“给你半柱香的时间，收拾好自己，别丢雷府的脸面。若有差池，后果你是知道的。”

话音刚落，雷熙明便头也不回，离开了茶室。

门一关上，雷清珞就躺在地上，身体蜷缩着。她双手握拳，抵在胸口，破碎的呜咽从嘴边溢出，悲伤蔓延整个茶室。

“夫人，雷统卫说要启程了。”门外，侍女说道。

侍女耐心等了一会，门内依旧没人说话。怕雷熙明责罚，侍女迫不得已又喊了一声，“夫人，该启程了。”

门内依旧没人说话。再拖延下去，侍女就不好交差了。别无他法，她只好壮着胆子，想推门进去查看。

侍女刚抬起手，门就打开了。侍女见状，连忙退至一旁，给雷清珞让路。

“走吧。”雷清珞声音平淡，走出房门。

“是，夫人。”侍女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雷清珞的身后。

“少爷，飘絮找到了！”小玖一边跑过来，一边大声喊道。

“真的？她在哪？”雷落衡站起来，朝小玖的身后张望。

回府后，雷落衡没有回房间，而是一直在客厅等着。他原先在院门口等的，后来被院里的侍女春梅劝了回来。

“少爷，你回房间歇息，有消息了，我会立马告知你。”

“我不累，我就在这里等。”

“少爷，你在这里等，不合礼数。若被家主知道，会责罚我们。”少爷心善，平日里对仆人不错。这会，少爷太固执了，春梅实在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

“好，我不在这里等。”雷落衡点点头，眼神有些飘忽，“我去客厅等。”

看着雷落衡走得有些不稳的背影，春梅于心不忍。飘絮突发意外，她也难过。但此刻她真切感受到，少爷比她还要难过。

平日里，飘絮负责照顾少爷的日常起居。她只是做了分内事而已，为何她出事后，少爷竟如此难过，春梅想不明白。

春梅觉得，少爷比她想象中还要善良，可能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

“她死了，送去了义庄，宋五嫂已经赶过去了。”小玖说道。

“她死了？怎么可能？她不会死，你们搞错了！”雷落衡早已泪流满面，他用力抓着小玖的衣袖，抬头看他，哭腔里溢满了悲伤，“她不会死，带我去见她，我要见她！”

“少爷，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断气了。她死了，真的死了。”小玖扶着雷落衡滑落的身体，有些不忍。

在小玖的搀扶下，雷落衡站直了身子。他停止哭泣，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带我去见她。”

“少爷，你不能去见她。”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见她？”

“少爷，这不合规矩。”

“她为了救我才出事，我要去见她。”

“少爷，你别为难我。若被家主知道，我得受罚。”

“我这就去求爹爹。”

小玖拉着雷落衡，不让他走，苦口婆心道:“少爷，别去找家主。我相信，她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你们在干什么？”雷熙明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闻言，小玖赶紧松开手，转过身，朝雷熙明行礼，“回禀雷统卫，少爷想去见飘絮。”

“是吗？”雷熙明看向雷落衡，气场悄然打开。

一直以来，雷落衡莫名有些怕雷熙明。尽管他从未在他的面前做过出格的事情。

当下，雷熙明只是一脸平静，看着雷落衡，雷落衡却莫名感到有些压力。他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眼神坚定，“雷统卫，我想去见她。”

“雷少爷，你这样做，是要坏了府上的规矩，你可知道？”

“雷统卫，我只想去看她一眼，有何不可？”

“从未有主子上赶着去见死去的仆从，你的身份不允许你这样做，你将雷府的颜面置于何地？”

“她为了救我才掉下山崖，我若不去见她，我良心难安。”

说着说着，眼泪再次如汹涌的浪潮，涌出眼眶。雷落衡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心情，“我这就去求爹爹。”

雷熙明伸手拦住雷落衡，他的语气依旧平静，“雷少爷，家主心慈，保不准会依了你。你若执意要做，明日，你就会成为笑话，成为灵师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闻言，雷落衡脚步一顿，他转头看着雷熙明，不解道:“雷统卫，你这是何意？”

“飘絮只是一个仆从，你才是主子。她死了，给你安排一个新的侍女便可，你没必要去看她。”

“雷统卫，飘絮不止是一个侍女，她待我很好。”

“雷府里的仆从哪个不尽心尽力？你若执意要去，说明雷府对你的教育不到位，你要世人如何看待家主？”

一旦涉及到雷万钧，雷落衡就有些犹豫了。于情，他很想去见飘絮最后一面。于理，雷万钧待他很好，他不能有损雷万钧乃至雷府的颜面，更不能寒了雷万钧的心。

“雷少爷，希望你摆正自己的位置，知进退，懂取舍。家主公务繁忙，别因一些小事去打扰他。”

“这不是小事。”雷落衡有些不甘心，“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是侍女，她舍命救你是应该的。雷少爷，你要记住，你的言行举止关乎雷府的颜面。日后，别像今日这般冲动行事，有失体统。”

“雷统卫，我……”

“雷少爷，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雷熙明直接打断雷落衡未说完的话，“家主待你不薄，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给家主添麻烦。”

雷落衡眼里的光变得黯淡，他的肩膀塌了下来，声音低了几分，“我知道了，雷统卫。”

夜已经很深，月光越过枝头，在地面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雷落衡坐在床头上，他双手抱膝，头枕在膝盖上，眼泪像流淌的小溪，一路绵延，却找不到尽头。他一闭上眼睛，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飘絮。

“少爷，粥来了。”

“云水书院是个很漂亮的地方，我相信少爷去了，一定会很喜欢。”

“少爷，我去厨房找好吃的，给你补补身子。”

“少爷，我相信你会越来越好。”

“少爷，外面冷，把暖耳戴上。”

“少爷，我陪你看烟花吧。”

“少爷，你还好吗？”

“少爷，生辰快乐！”

“少爷，我陪你回去吧。”

“少爷，好不容易和夫人一起出门，你好好表现，说不定就能和夫人修复关系，和好如初了。”

无数个日夜，飘絮用她的关心和守护，给雷落衡筑起了一道墙，挡住了寂寥，温暖了他。

前进的道路不易，但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飘絮。她一脸温柔，笑着说道:“少爷，我在。”

他为什么没有抓住她？

他为什么要坐在那里？

他为什么要下马车？

他为什么要带她出门？

他为什么还是个孩子？

雷落衡从未想过，有一天，飘絮会因他而死。他不受控地一遍遍回想飘絮死前的一幕。强烈的负罪感让他一遍遍承受剜心之痛，愧疚和自责快要将他压垮了。

他又该如何面对宋五嫂？

“飘絮，对不起。”

对不起，我把你弄丢了。

对不起，我未能见你最后一面。

对不起，我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