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琅麾下那些如同自幽冥缝隙中钻出的魔修,其倏忽来去、又决绝**湮灭的袭击方式,在慕容离心头蒙上了一层远比断魂崖伏击更为深沉、更为粘稠的寒意。魔域内部倾轧的残酷与行事手段的狠辣诡谲,远超她此前的想象。她们此刻,仿佛并非行走于人间,而是误入了一片遍布无形蛛网的黑暗森林,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瞬会从哪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弹射出一条毒性更烈、隐匿更深的毒蛇。
颜迟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那张易容后平凡无奇的脸上,甚至看不出多少波澜。她只是带着慕容离,如同两个真正的幽魂,更加频繁地更换着落脚点,行进路线也愈发飘忽难测,时而向北,时而折东,毫无规律可言,如同在下一盘只有她自己才懂得棋路的大棋。她们不再轻易进入任何稍有规模的城镇,绝大多数时间,都穿行在荒无人烟、妖兽潜伏的深山大泽之中,依靠颜迟神乎其神的幻术遮掩行迹,以及听风楼那些分布极广、却又极其隐秘的补给点,来获取必要的丹药、清水和食物。
慕容离身上的伤势,在颜迟毫不吝啬的珍贵丹药与她自身日渐精纯的灵力共同滋养下,渐渐好转,断裂的筋骨重新续接,破损的经脉也缓慢修复。但心头的沉重,却如同不断累积的铅块,与日俱增。仙门联合追缉令带来的污名,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无法以真面目示人;平云门禁地内那隐约感知到的魔气与可能的秘密,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幕后黑手七星池那模糊却恐怖的阴影,笼罩着前路;如今再加上魔域七杀城少主上官琅那阴冷窥伺的目光……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罗网,又像是一座座连绵不绝、望不到顶峰的巨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耗费莫大的力气。
唯有手中那柄冰凉沉重、饮过仇敌之血的断剑,以及身边这个心思如同九曲回廊、永远难以揣测其真实意图的红衣女子,是她在这无边黑暗与重压之下,仅存的、可以触摸到的依仗。
数日后,她们再次改头换面,小心翼翼地潜入了一座位于三州交界、名副其实的三不管地带边缘城镇——“落雁集”。此地龙蛇混杂,灵气稀薄而浑浊,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尘土、汗臭、劣质酒精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建筑低矮破败,街道狭窄泥泞,往来行人大多眼神闪烁,带着或多或少的警惕与戾气。混乱,是此地唯一的秩序,但也正因这份混乱,才更容易让她们这样的“影子”隐匿其中。
行走在尘土飞扬、充斥着各种刺耳叫卖声、粗鲁笑骂声以及不明来源异味的主街上,慕容离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她自幼在丹霞宗长大,习惯了山间清灵的空气、静谧的桃林与同门间温和有礼的相处。此地的嘈杂、污浊与**裸的弱肉强食,让她从生理到心理都感到强烈的不适与排斥。她习惯性地将自身灵识维持在周身数尺的狭窄范围,如同最警惕的猎豹,冰冷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或投来探究目光的身影,那只隐藏在袖中的手,始终不曾真正离开过断剑那粗糙的剑柄。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颜迟。此刻的颜迟,易容成了一个面色略显苍白、眼袋浮肿、带着几分纵欲过度气质的富家公子哥,穿着一身料子尚可却花纹俗气的锦袍,手里摇着一把描金绘彩、略显艳俗的纸扇,步履悠闲,目光饶有兴致地掠过街边那些摊位上摆放的各种来路不明、真假难辨的“宝物”——或许是沾着泥土的古老法器残片,或许是散发着古怪气味的不知名兽骨,又或许是一些封面模糊、内容可疑的所谓“秘籍”。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来此寻找刺激、满足猎奇心理的纨绔子弟,与这落雁集的气质,竟有几分诡异的契合。
就在她们随着人流,缓步经过一个较为宽敞的岔路口时,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喧哗与凄楚的哭喊声,瞬间压过了街市的嘈杂。
只见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裸露的胸膛上纹着狰狞青黑色图案的壮汉,正带着几个獐头鼠目、眼神猥琐的跟班,围住了一个靠在墙边、铺着破旧麻布、上面零星摆放着些品相普通的草药和几张硝制粗糙兽皮的老者摊子。那壮汉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一脚狠狠踢翻了摊子上那个用来盛放草药的、用细竹篾编成的簸箕!
顿时,那些被老者小心翼翼采摘、晾晒的草药,如同无助的枯叶,散落一地 ,随即被几只沾满泥污的脏靴子肆意地践踏、碾碎 。
“老不死的!这个月的‘平安钱’还敢拖欠?是不是活腻歪了,想早点去阎王爷那儿报到?!”那壮汉唾沫横飞,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老者那布满皱纹、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额头上,声音如同破锣,充满了威胁。
老者身边,还瑟缩着一个看起来是他孙女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裳,小脸吓得惨白如纸 ,没有一丝血色。她那双原本应该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此刻噙满了惊恐的泪水 ,如同受惊的小鹿,小小的身子紧紧抓着老者的破旧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倔强地抿着嘴,没有哭出声,但那强忍泪水的模样,更让人心生怜惜。
“鲁……鲁爷,行行好,再宽限两日吧!就两日!”老者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与哀求,他不停地作着揖,腰几乎弯到了地上,“前几日冒着风险进山采的这些药,还没……还没卖掉,等卖了钱,一定……一定第一时间给您送去……”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他妈宽限老子?”那被称作鲁爷的壮汉狞笑一声 ,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不再理会老者的哀求,伸手就去抓摊子上那几张品相相对最好、毛色也最完整的兽皮,“拿这些抵债!算是便宜你这老家伙了!”
“不行啊鲁爷!使不得!那是……那是要留着给囡囡换件过冬的棉衣的……求求您了!”老者见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也顾不得害怕,慌忙扑上前,用自己干瘦的身躯去护住那几张兽皮,那是他们祖孙二人这个冬天唯一的指望。
“滚开!老东西!”鲁爷眼中凶光一闪,毫不留情地一把将老者狠狠推搡开 !
老者年迈体弱,哪里经得起这般大力,踉跄着向后倒去, “嘭”地一声 ,后脑勺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当即痛得蜷缩起身子,发出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那小女孩见状,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而无助。
周围有些路人被这里的动静吸引,驻足观望,却多是面露畏惧之色 ,相互间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眼神中或有同情,或有麻木,或有幸灾乐祸,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显然,这鲁爷是此地臭名昭著、无人敢惹的一霸。
慕容离的眉头皱得更紧 ,如同打了一个死结,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的怒意 。她自幼被师尊教导要持心守正,最见不得的,便是这等恃强凌弱、欺压毫无还手之力老弱的卑劣行径。胸腔中一股郁气翻涌,若非此刻身负追缉,顾忌暴露身份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她几乎要立刻拔剑出鞘,让这个所谓的“鲁爷”好好尝尝“春风渡”的滋味,哪怕只是最凌厉的剑背。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身旁的颜迟,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丝共鸣,或者至少是默许。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颜迟依旧好整以暇地摇着那把俗气的描金纸扇,一副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甚至那双易容后显得平凡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 若有若无、仿佛觉得眼前这一幕颇为有趣的笑意 。
慕容离的心中,莫名地一沉 。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自嘲的情绪悄然蔓延。是了,颜迟是何等人物?游戏人间,视众生为棋盘上的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上官琅麾下的精锐魔修都能谈笑间逼得**湮灭,又怎会真正在意这点市井底层、如同蝼蚁挣扎般的蝇营狗苟与悲欢离合?在她眼中,这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无聊路途上,偶然撞见的、可供消遣的闹剧罢了。
一股莫名的倔强与冲动涌上心头。即便颜迟不在意,她慕容离也无法坐视。她暗暗提聚灵力,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了断剑的剑柄,准备寻一个最隐蔽的角度,至少要用一道暗劲,让那嚣张的鲁爷吃个哑巴亏,比如……让他当众摔个狗吃屎,或是膝盖莫名一软……
就在慕容离屏息凝神,即将暗中出手的那个刹那 ——
一直摇着扇子、仿佛置身事外的颜迟,动了。
她没有上前,没有呵斥,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要干预的神情。只是在那鲁爷志得意满、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狞笑、粗糙的大手即将触碰到那几张兽皮的瞬息之间 ,她握着纸扇的、白皙修长的右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
随即,她那双看似慵懒、实则深邃难测的眼眸深处,一丝 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幻光 ,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一粒微小石子,悄然闪过 ,荡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下一刻,让所有围观者,包括慕容离在内,都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鲁爷,伸出的动作猛地僵在了半空 !
他脸上的狞笑如同被冻结的面具,瞬间凝固、扭曲,眼神在刹那间变得空洞而迷茫 ,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完全超乎他理解范围的恐怖或荒诞景象。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万分的注视下,他猛地收回抓向兽皮的手,转而开始…… 不受控制地、四肢极其不协调地、如同提线木偶般扭动起自己肥胖的身体 !
他先是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脚底板 ,发出一声怪叫,抱着那只脚在原地单脚疯狂乱跳,嘴里发出“嗬嗬”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怪声;随即又猛地停下,双手开始 胡乱地、拼命地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头发里拍打、抓挠 ,表情因极度的“痒”而扭曲变形,仿佛真有无数看不见的毒虫正在啃噬他的皮肉;最后,在众人愈发惊诧的目光中,他竟彻底放弃了形象,当众跳起了一种极其拙劣、如同肥硕鸭子走路般摇摇摆摆、还试图笨拙转圈的可笑舞蹈 !
他一边如同中风般抽搐舞动,一边还涕泪横流,嘴里含糊不清地、带着哭腔念叨着:“别咬我!好多虫子!好痒!啊啊!我的钱!我的钱袋子破了!金子!银子!都飞走了!快回来!回来啊!”
他那几个原本气势汹汹的跟班,此刻全都看傻了 ,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完全不明白老大为何突然发起疯来。有人试图上前询问或搀扶,却被陷入幻境、力大无穷的鲁爷胡乱挥舞的手臂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更加狼狈。
这突如其来、诡异莫名到极点的变故,让原本压抑绝望的气氛,瞬间变得…… 古怪而荒诞起来。
围观的众人先是一愣,被这超乎想象的场景惊得鸦雀无声。随即,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场!
哄堂大笑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爆发,席卷了整个岔路口!
“哈哈哈!鲁爷这是怎么了?突然中邪了?”
“我的娘诶!跳得真他娘的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肥鹅在地上扑腾!”
“活该!真是报应!让他平时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什么老天爷,我看是撞客(鬼上身)了!”
那原本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老者,和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此刻也停止了哭泣,呆呆地、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如同戏文里才会出现的、不可思议的一幕,一时间竟忘了自身的处境。
慕容离也彻底愣住了 。
她看着那丑态百出、在众人哄笑声中越来越惊慌、越来越滑稽、如同小丑般的鲁爷,再看看身边依旧摇着纸扇、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好奇”、仿佛也是个纯粹围观者,但那双易容后平凡的眼眸深处,却分明藏着一丝 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而快意笑意的颜迟,瞬间,一切都明白了过来 。
是颜迟的幻术!
她并未动用那些强大到足以制造尸山血海、让人沉沦至死的恐怖幻境,仅仅只是用了这种近乎戏谑 、带着几分顽皮与恶趣味的方式,轻描淡写地,甚至没有引起任何灵力波澜,便将这恶霸所有的嚣张气焰打得粉碎 ,让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出尽了前所未有的洋相,颜面扫地。这种精神层面上的羞辱与“社会性死亡”,远比任何□□上的惩罚,都更让鲁爷这种人感到难堪、恐惧与……毁灭性打击。
心中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阴郁与愤懑,仿佛被这突如其来、带着强烈黑色幽默的一幕,悄然冲淡、驱散了些许 。她看着那鲁爷在众人的指指点点和震天哄笑声中,如同无头苍蝇般胡乱舞动、哭嚎的狼狈模样,看着那老者和女孩脸上重新燃起的、带着茫然、难以置信与一丝微弱希望的光芒……
慕容离那自从宗门覆灭后,便一直如同冰封般紧绷、冷硬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
那弧度很小,很浅,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快得连她自己也未曾清晰意识到。
然而,一直用眼角余光,看似随意、实则密切留意着她一切细微反应的颜迟,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闪而逝的、如同阴霾天空中偶然透出的一缕微弱阳光般的笑意。
颜迟回过头,挑眉看向慕容离,那双易容后平平无奇的眼睛里,此刻却流转着慕容离所熟悉的、带着几分戏谑与了然的光芒,语气慵懒地拖长了调子,如同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大陆:
“怎么?终于觉得我这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比你那直来直往、喊打喊杀的剑,在某些时候,要稍微…… 有用那么一点点了?”
慕容离立刻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收敛了脸上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表情,迅速别过头去,目光刻意避开颜迟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视线,只觉得耳根处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她不想承认,不愿在这女人面前示弱,但心底某个被坚冰包裹的角落,却不得不隐隐认同,颜迟这种看似儿戏、实则精准打击的方式,确实…… 更解气 ,也更…… 有趣 。
她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唇,加快了脚步 ,有些近乎赌气般地,越过颜迟,埋头向前走去,仿佛要将刚才那瞬间的失态远远甩在身后。
颜迟看着她那略显仓促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眼底那丝狡黠的笑意加深,低低地、带着磁性地笑了一声 ,摇了摇头,继续不紧不慢地晃着那把描金纸扇,迈着悠闲的步子,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离开那片依旧被震天哄笑与鲁爷凄惨哭嚎所充斥的街口,走出去一段距离,周围重新被落雁集固有的嘈杂所包裹。慕容离放缓脚步,与颜迟并肩而行,目光望着前方泥泞的街道,用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谢谢。”
颜迟晃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侧过头,用那双易容后的眼睛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语气带着一贯的无所谓,仿佛真的只是随手为之:“谢什么?不过是看那蠢货碍眼,自己找点乐子罢了,顺便也让这无聊的路途,多点调剂。”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将刚才那精准操控、惩恶扬善的举动,完全归结于自身的恶趣味与无聊。
但慕容离能清晰地感觉到 ,那隐藏在玩世不恭言语之下的,并非全是玩笑与漠然。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心湖之下,或许,真的存在着那么一丝,连颜迟自己都不愿承认、或不愿显露的,微弱却真实的…… 恻隐 。
那一丝微光,或许微弱如萤火,不足以照亮她们前路上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与血腥,却足以让她在这冰冷刺骨、仿佛永无止境的复仇征途上,于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感受到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 暖意 。
她悄悄抬眸,看着前方颜迟那看似漫不经心、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背影,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确定地认识到:
她,颜迟,这个身份成谜、实力莫测的听风楼主,并非…… 全然冷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