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谢吾攸抿了抿唇,猛地起身快步走到涂山灼面前,深深鞠了一躬:“那日我未查清原委就对仙子出手,犯下大错,前些日子才知晓真相。”
他很少向人如此恭敬地行礼,即便受封十煞元帅时也不曾弯腰至此。此刻却觉得这还不够,左手一挥衣摆,单膝跪地:“我乃莲藕化身,天性不通世情,只得向人界学习。听闻有携礼道歉的礼数,这才效仿。”
涂山灼看着面前这人,高傲的十煞元帅竟单膝跪地求原谅,不免觉得荒唐可笑。“这场景若传出去,全天界都得议论纷纷。”
不知议论的是谢吾攸,还是她。
“我看谁敢!”
此刻正是她等待的转机。唯有让谢吾攸心生愧疚,她才能以“受害者”身份,成为他命运中不可或缺的变数,待日后逐步瓦解那一千七百杀劫。
涂山灼端坐云榻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不曾抬头的谢吾攸:“你觉得我能原谅你吗?”
谢吾攸低头不语。
他怎会不知,这种事想求得原谅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你吗?”
“不该。”
“那就对了。”
一问一答,一坐一跪。偌大殿宇唯有二神,侍从早被涂山灼支走了。
涂山灼凝视谢吾攸片刻,方道:“起来吧。”
谢吾攸抬头望向她,眉头紧皱,满是不解。
“我不会原谅你,但此事也不全是你的错,其中掺杂太多人作梗。”涂山灼微微前倾,虚扶一下,“请起吧。”
她深知谢吾攸性情执拗,若不开口,只怕他能跪到地老天荒。
这看似宽容的姿态,实则也是关键一步。
她需要他活着,清醒地活着,才能共同面对未来那场颠覆天庭的风暴。
谢吾攸顺势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涂山灼身后,仿佛能透过华服看到那受损的灵尾根源。
“涂山灼。”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巨石压着。
涂山灼端着茶盏,微微侧首,唇角微垂,唇色略显苍白。她用余光瞥向身侧那人,眼神清冷。
“我欠你一份因果。”谢吾攸语气诚恳。
“受不起。更何况,我并未形神俱灭。”涂山灼放下茶盏,婉拒道。
“那我欠你一个人情。”谢吾攸立刻改口。
人情,这世间最难以衡量的东西,看似重若千钧,又可能轻如鸿毛。
“没完没了了是吧?”涂山灼轻笑。
“我欠你一个人情。”谢吾攸只是重复着,语气不容置疑。
说罢,他上前提起茶壶,先为涂山灼斟满茶盏,又给自己倒上,也不管她是否愿意便径自将茶水一饮而尽。他原想学人间豪杰掷杯以示决心,忽而想起这不是自己的器物,不可失礼,只得端握着等待涂山灼回应。
涂山灼浅饮半杯,便将茶盏放下。
即便她是坐着仰视谢吾攸,那目光却让他感到无形的压力。
谢吾攸眼神深邃而坚定地看着涂山灼,再一次重复:“我,谢吾攸,欠你,涂山灼,涂山狐族涂山灼一个人情。”
说完,他微微颔首示意,转身离去。
行至宫门处,谢吾攸忽然顿住,回身朗声问道:“我以后还能给你送些灵植仙果不?”
涂山灼正目送他离开,闻言只觉这人直率得有些好笑。寻常人碰了壁,早该知难而退,他倒好,还想着用这种方式缓和关系。
到底心性如赤子,又是莲藕化身,不善曲折。不过这月余她也确实需要滋养元神之物,若有补充,倒也实惠。“随你,”涂山灼略微提高声音回应,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了份矜持。
谢吾攸挥挥手,这次是真的走了。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七夕将近。
涂山灼今年也开始履行神职部分职责——梳理与庇护良缘。
她在天界虽交游不广,毕竟神格所在,终归有些仙家会循例前来祈求祝福。
今年来了几对品性纯良、情意坚贞的仙侣,希望缘佑仙子能赐福于他们的姻缘。
按理说缘佑仙子神职清贵,不必亲自为寻常仙侣操持,但她偏偏乐意应承。她说,见证纯粹的情意比参与天庭的权谋博弈更有意义,这些祝福承载着更真挚的情感与因果。
唯有她自己知道,这虚伪的天庭被倾覆、万物凋零的惨状,如今这些看似微小的善缘,都将成为未来对抗杀劫、重塑秩序时最坚韧的纽带。
那日涂山灼正等着一位前来祈求祝福的新娘,她专注地调整着用于祈福的璎珞络子,没注意到谢吾攸不请自来,以及殿内侍从和新娘子纷纷行礼的动作。
众人正要礼节性寒暄,谢吾攸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让众人打扰到专注工作的涂山灼。
谢吾攸站在一旁,静静注视着涂山灼精致的侧脸。
涂山灼姿容绝世,乃是天生:面部线条柔美,肤色莹白透粉,专注时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
她神色专注,琉璃色的眸子凝神于手中的璎珞,左手轻挽着宽大的袖口,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腕间不经意沾染了些许调制香料时的痕迹,反倒衬得肌肤愈发剔透。
许是做得入了神,唇瓣无意识地微微开启,唇色嫣红。
得益于谢吾攸数十年如一日的灵物滋养,总算让这本源受损的狐仙恢复了几分气血。
快十年过去,在谢吾攸持之以恒的耐心与付出下,涂山灼总算卸下部分心防,二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算是和睦的邻居。
但这还不够,谢吾攸希望能找到修复涂山灼灵尾的方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探寻,却始终未得其法。
片刻后涂山灼才拾起完成的璎珞,方才太过投入,丝毫没察觉自己被注视了许久,抬头便被吓了一跳,轻呼道:“谢吾攸?”连手中的玉梭也失手滑落。
随即意识到称呼过于随意,立刻改口,强作镇定道:“你何时来的?”
“刚来,看看你这儿可缺什么日常用度。”谢吾攸走上前,俯身拾起玉梭,递还给涂山灼。
他知道涂山灼如今灵力运转不便,俯身拾物颇为吃力。
二人的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触,一瞬即分。
谢吾攸身负三昧真火,连指尖都常带暖意;涂山灼是九尾天狐后裔,体质偏寒,被那突如其来的温热烫得指尖微缩,才接稳玉梭,故作平静地看向谢吾攸。
“我殿中的侍从近日轮值休憩,一时还未调配新的来。想着你这里近,便过来叨扰一番。”
这话谁信?
神仙几日不食亦无大碍,涂山灼情况特殊,确实需灵物温养。但谢吾攸这等修为深厚的神将,根本无需频繁进食。
涂山灼语气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吩咐道:“原来如此。映月,带十煞元帅去偏厅用些茶点吧。”
随后便转身继续与新娘细致地探讨祈福事宜,时而拿起玉梭在璎珞上做些微调。谢吾攸发现涂山灼处理神职时专注而认真的神态别有一番风韵,便不再打扰,随侍从去了偏厅。
途中,谢吾攸回想起涂山灼方才被他指尖温度惊到后那细微的躲闪,以及那双琉璃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竟觉得有些可爱,不由得弯了嘴角。
明明心绪已乱,却还要强装镇定冷淡的模样,更是有趣。谢吾攸忍不住低笑出声,肩头微颤。
映月:?
夜幕低垂,新娘满怀感激地拜别缘佑仙子,捧着赐福的璎珞心满意足地离去。
侍从推着云榻送涂山灼回内殿,却发现十煞元帅竟显化了三头六臂的法身,各手端着琳琅满目的食盒与佳肴,正往桌上摆放。
涂山灼早已习惯了谢吾攸的法相,自行催动云气移至桌旁,柔声道:“本以为元帅是来取些物什,未曾想竟劳您亲自张罗,做主家的反倒失职了。”说着拱手致意。
“无妨,我只是备好了食材,烹制多是倚仗流云手艺。”谢吾攸收敛法身,恢复常态。
涂山灼:“她叫映月。”
谢吾攸:“不好意思。”
流云正好端着最后一道点心出来:“无妨,元帅客气了,是您的神火掌控精妙,今日菜肴的火候才恰到好处,诸位快趁热享用吧。”
四人围坐圆桌,将八样精致菜式享用殆尽。餐后照例需散步消食。
侍从正要上前,谢吾攸却抢先一步,轻声询问道:“今日,可否由我陪你走走?”
两名侍从闻言皆露讶色,静待缘佑仙子示下。
殿内一时安静。
涂山灼沉默了片刻,就在谢吾攸以为她会拒绝时,她才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波澜:“也好。”
这还是谢吾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随行在涂山灼身侧,仅隔一步之遥。
玉盘高悬,星河璀璨,洒下清辉漫漫。涂山灼素来话少,谢吾攸一时也不知该寻何话题,二人一路静默。
行至仙植园旁,谢吾攸试探着开口:“这园中仙草虽好,但品类略显单一,夏日烈阳恐有些品种不耐受?”
“那十煞元帅有何高见?”
“我看人间庭院,常搭配种植高低错落的草木,以相生相克之理营造荫庇。只是……”谢吾攸忽觉失言,暗恼自己提错了话题。
“只是其中不乏莲花菖蒲之类,形质近水,与我本源相类,是么?”涂山灼竟接过了谢吾攸未尽之语。
“抱歉,是我失言了。”谢吾攸垂下头,语气带了丝懊恼。
涂山灼微微侧首,看向身后那人低垂的面庞,如墨黑发半掩其容,只见紧抿的唇线。
“无妨。”
园中灵光流转,静谧中唯有微风拂过枝叶的细微声响,反更显幽深。
涂山灼凝视片晌,方道:“也罢,园中多为木属,若能引些水润之气调和,未尝不可。”
“那我明日便去瑶池仙苑寻些合适的水生灵植来!”谢吾攸闻言立刻应承,生怕她反悔,“待其生长繁茂,若仙子不弃,我亦可采其莲藕,制些桂花蜜藕与你尝鲜?”他语气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叽叽喳喳的,略显吵闹,涂山灼心想,却又捕捉到关键处,问道:“蜜藕?”
“啊,我前次听闻涂山狐族似乎颇喜甘甜之物……”谢吾攸有些支吾地答道。
涂山灼心下莞尔,自己稍作引导,这小莲藕便和盘托出了。
单纯的关切让她恍惚。
她本为破局而来,朝夕相处间,发现这个背负杀劫的少年神将,远比史册记载的更加鲜活。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温情亦是棋局的一部分,切不可沉溺。
“我早已不再鲁莽行事,如今降妖必先查明原委,我真的在改了!”谢吾攸见涂山灼不语,又看不到她神情,心中一急,索性绕到她面前蹲下,仰头望着她,目光灼灼,“你信我,我从不妄言。”
“并未说不信你。”涂山灼对他浅浅一笑,唇角微扬,“继续走吧。听闻你的云楼宫别具一格,可否容我一观?”
这看似随意的请求,实则也是布局关键。她需要亲眼确认他的处境,评估杀劫的进展,才能调整后续的落子。
“自然可以,只是恐怕有些杂乱,莫要见怪。”
谢吾攸的旧日侍从随他数个甲子,前些时日方功德圆满,归隐休养去了。
谢吾攸厚赠财帛以报其劳,早已不忍让其操持重务,故而府邸稍显凌乱,唯有演武场整洁异常。宫门前是一片开阔的沙砾地,布满纵横交错的痕迹,想必这便是十煞元帅平日练功之所。他在府中时便在此演练,声响常扰得隔壁涂山灼不得清静。
那日,一个缓步推着云榻,一个静坐其上,漫步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月移中天,星汉西流。谢吾攸才细心地将熟睡的涂山灼送回绮霞宫,嘱咐流云映月夜露寒凉,要她小心着凉。
谢吾攸在人间时,常见凡夫俗子于冷雨凄风中旧伤复发。天界即将入冬,不知涂山灼受损的本源是否会因严寒而隐痛,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他暗自盘算着,前些年特为涂山灼向老君求取的温养丹药,想必近日也该炼成了,需得找个时机去取来。
若这丹药能缓解她的不适,她是否会愿意再原谅他多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