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胜男也觉得姜火种的反应很奇怪。
刚刚把她们带出来的老猎人呢?
她可是被失控的断尾马儿给带跑了,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方位,可是这家伙怎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还在这跟她插科打诨,到底怎么想的?
更别提这倒了一地的断胳膊断腿的男猎人了,她怎么回事,都习以为常了吗?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这几年,姜火种从一个学习狩猎的少年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成年猎人,她又经历了什么呢?
“刚刚那个把我们带出来的老人去哪里了?你怎么好像……一点担心的态度都没有?你们是仇人吗?”
姜火种收回思绪,就听见她正在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口吻说出令人发笑的话来,没忍住哈哈大笑:“你在说什么啊!我为什么要担心我姥姥啊?她是这里经验最丰富的猎人,我们都是在她手下长起来的,我们几个做梦都想成为姥姥那样英姿飒爽的猎人,不过是马儿断了尾巴,她又没从马背上摔下来,她可比你们想得精明多了,又不是傻子,自己不会翻下来吗!”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不靠打猎为生的村子,到底怎么想的啊,只是不担心就是仇人啦?再说了,没本事的话,光担心也没用。”
姚胜男听得目瞪口呆,“啊?所以……她没事吧?”
还能自己翻下来!?这是一种什么说法!
刚刚那匹马的速度可是非常快的啊,正常人要是从那样的马上翻下来,肯定没死也要废双腿了吧?
“嗨,”姜火种大手一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姥姥年轻的时候跟着个师傅学过功夫的,不知道你看过那类武侠小说不,我姥姥就会!年轻的时候也是混江湖的一把好手!”
“她不翻下来,肯定还是因为舍不得大山那匹马,毕竟大山也跟了她好长时间了。”
姚胜男无语地斜着眼睛,听着她夸大其词,什么混江湖啊,感觉她脑子傻掉了,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啊。
“区区翻个马算什么啊,她还能踩在一根竹子上渡河呢。”
姜火种说起姥姥,那一张嘴完全停不下来,两手不断地在空中夸张地晃动着,眼睛如湖水般清亮。
姚胜男听着也很震惊,听得一愣一愣的,都想瞬间拜她姥姥为师了。
谁知道那姜火种双手抱头,悠哉游哉地说了一句气死人的话:“啊……你呀,还是算了吧,虽然你刚刚反应迅速,刺入狼眼睛的那一下特别飒爽,不过呢,你基本功不行,还得回去自己多练练。”
不过姚胜男并不生气,她只听见姜火种夸奖她了!“不过”之后的话?那是什么,她耳朵不好。
“嚯嚯嚯,我确实有你说的那么优秀!”
“…………”
“我觉得我更强,我刚刚端起猎枪那下,你看见了吧?是不是超级帅!嘻嘻嘻,天呐,我回想起来,就特别想从第三视角去看看自己当时的帅劲!唉……要是有人端着个摄像头拍我就好了,那我就可以从多方面观赏电影情节般的自己了,想想就好刺激。”
姚胜男无语。
不过她琢磨了一下,要是她刚刚刺入狼眼睛的镜头也有人拍下来给她看的话……
嗯……好像确实很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帅归帅,她只是因为保护自己而感到帅,但并不是为自己杀死狼而感到帅。
虽然狼已经失控了,她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杀死它。
但是她觉得狼的眼睛很悲伤。
里面充满了欲念。
——执念。
复仇的执念。
-
姜火种说要送她们二人回村里,不过都被拒绝了。
她们刚刚逃出来,怎么可能再回去,上赶着被村民“处理”吗?
“你们是要去哪里啊?这么大晚上的跑出来,真搞不懂你们。”
姜火种挠了挠脑袋。
青年见四下只有她们三人时,才终于开口:“我们要去土石镇。”
“是吗?所以到底为什么?你们那个村子,去永隆镇不是更好吗,不仅仅繁华,也更快啊,还有公路,不用像现在这样翻山越岭的。”
青年叹了一口气,她的眼睛里蕴蓄着泪水。
“我想回家。”
“回、回家?”姜火种更诧异了,她皱着眉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扫视着她。
姚胜男看见她都快落泪了,更是难受不已,“你快别问了。”
“我是被卖来的。”
她的眼睛忽然变得深藏恨意,“我从来不觉得这里属于我,所以我要回家。”
以退为进?
姜火种审视着她的神色。
她沉思片刻,才随意地点点头,“知道了,我会送你们去土石镇的,骑马更快。”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我让姚小虎陪我一起去牵马。”
青年看了看不远处捆在大树上的马匹,点点头。
坐在了村边屋檐下随意放置在外边的凳子上。
这是平日里有些男人总是不放心,在村口等猎人回来时随便拉的凳子,边唠嗑边等人。
姜火种与姚胜男一起走向对面的大树,她突然叹了口气,神色严肃地揽住姚胜男的肩膀,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沉,澄澈的眼睛担忧地注视着她:“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别被人卖了数钱都不知道。”
她蹙起眉头,不解地微抿着嘴唇,满脸的困惑:“怎么了?我觉得这是干好事。”
“干什么好事!你得自己有能力再去帮别人啊?你看看你刚刚差点被狼咬死!你再看看她,喏!”姜火种撞了撞姚胜男的胳膊,嘴角往青年的方向努了努。
“怎么了?她不是好好的吗?”
姚胜男不理解她怎么这么大火气,这不都是意外吗,跟青年又有什么关系。
姜火种无语地捂着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太傻了,你怎么不好好想想,你刚刚差点被狼咬死,那人有反应不?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是正常人的状态吗?”
姚胜男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颇为迟钝地点点头:“好像是啊!”
她低着头,垂眸:“可是这又怎么样了呢?”她抬起眼,侧眸回视:“你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一头狼而已,给她的冲击力已经不大了,她已经面对了太多在过往能够强烈激起她情绪的苦痛了,所以对其它突如其来的惊险事件已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对于她而言这种迟钝是一种保护。”
姜火种沉默半响,才向她丢出一个问题:“如果你是被卖入大山的女人,你会选择向一个小女孩求助吗?你真的都不觉得这是把你拉下水吗?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向一个小孩求助,我不会让她帮我逃出去,我只会自己寻找机会出逃。”
姚胜男对她的问题不以为然,她斜瞟了姜火种一眼,随后望着远处几乎无法逾越的大山,像是在喃喃自语:“我不需要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你已经在无形之中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预设了自己的立场,而且还是从你的能力出发,所得出的一个不属于她的结论。”
“因为你也无法否认她这样做就是对你不利的,她拉你下水就是害了你,你才十六岁,可是刚刚呢,你差一点点就死了,这还不够说明什么吗?你是要成为她出逃路上的垫脚石吗?虽然我这么说很不善良,可是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世界就是不善良的,你负担了别人的人生,就会拖垮自己的人生,你年龄小,很多事情根本不明白,就靠着一股脑子的热血上头,说要拯救别人,到头来如果连自己都死了呢?那还有什么意义?”
姚胜男听到这里,沉下脸来,“姜火种,你不懂,因为你生来就是猎人,有着不同的人生,但是我在那个村子里,是啊,我十六岁,我才十六岁,我就要被卖给别人当下崽的!这下你明白了吗?我无论如何都会逃的,这跟她没关系,没有她我也会选择跑的。”
姜火种抱着双肘,“真的吗?我反倒觉得正是因为她的存在,让你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如果没有她,你就算要跑,也会有诸多犹豫吧?”
她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了,我说这些并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年龄太小了,又遇到狼,真的差点就没命了,所以我觉得你们的决定太草率了。”
姚胜男感到一阵厌烦:“你好像根本不意外我们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你怎么是这样的态度,你应该是厌恶,深深地将其踩在脚下,然后吐一口唾沫才对。”
姚胜男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会觉得格外的愤怒,在村庄里她也经常愤怒,可是她的愤怒都是藏在平静的外表下,很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轻易地被对方激怒的时候。
到底为什么呢?
是因为姜火种在心底里对自己的意义不一样吗?
是因为她是自己曾经所追求的一种生命的象征吗?
姜火种摇了摇头:“我不参与这些事,但你说的我很赞同。”
姚胜男冷笑了一声:“嗤!你可真是麻木不仁,只要自己活得好就是天下大吉了吗?所以怪不得你要跟着来收拾这群男猎人惹的一堆烂摊子,因为牠们猎杀狼群的时候,你也根本没有办法去阻止或是干涉吧?”
姜火种沉默了。
“你知道吗?你们村子继续这样下去,久了肯定会持续性打压你们这些从小当猎人的传统,当然,你知道的,只会打压与我们相同性别的小女孩,你就继续这样不干涉吧,最后会变成只有男人成为猎人。”
姚胜男见她还是不说话,更为厌烦地甩了甩手臂,与她拉开了距离,转身便要走:“不需要你送,你只要继续不干涉就好了。”
姜火种追上来。
“你年龄太小,意气用事,很多事情的孰是孰非你并不明白。”
“你又喜欢拿年龄来压我,我是年龄小,但是我分得清是非,我不像你,白长了一身腱子肉。”
姜火种怔怔地长大了嘴巴:“意见不同归不同,这就过分了啊!”
姚胜男本来还生气,但因为她那一副傻傻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她忽然觉得自己笑点好低。
姜火种见她笑了,紧绷的肩膀自然地放松了下来,但仍然还是低眉瞅着她的神色:“你没生我气吧?”
姚胜男咳嗽了一声,装作严肃的样子:“生气是真的生气了,你刚刚对于逃出大山是否会利用小女孩的提问,我又想了很多。”
“我知道你是站在我的角度思考问题,觉得活着比死了好,但是我觉得如果不反抗不如死去,意外瞬息万变,出现了只能去面对,除此之外别无它法,所以遇到狼也没有任何预知的方法,我只能赌命,我逃出大山也是赌命,我的选择始终不多。”
“同时,我在思考,姜火种,是不是对你而言,女性如果遇到极端生存困境的情况下,仍然不能求助于任何人,也不能利用身边的任何资源,她必须在一个规定的、限定的道德规则里仅仅依靠自己逃出来,不然她就是不符合这场文明游戏的卑劣之人,她应当被唾沫淹死,被万民审判?”
姚胜男望向她的时候,眼睛里如同有着无法熄灭的火种。
她拥有她的名字里拥有的精神力量,这是姜火种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猎人后逐渐失去的东西。
她一瞬间觉得很难过,好像看着以往的自己渐渐流逝了,从她的掌心里如水般流走了,只留下一点点还未晒干的水珠,和略微湿润的手掌。
“如果回到你的原题,我是她,我一定会抓住我身边所有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我必须逃出来,为此我可以牺牲所有一切,我甚至觉得她做得太温和了,如果是我的话估计很难收手,我只会比她更激烈,我的怒火会比她更旺盛。”
十六岁的少年确实永远充满理想,永远心怀赤忱。
她以前觉得这是不好的,是应该被抛弃的“个人英雌主义”,她应该更理智,更自私,更尖锐,更从利益出发。
姜火种现在仍然不觉得自私有什么问题,自私不过是一种自保,可是不置可否的,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麻木了,也越来越冷漠无能,一点也没有小时候嚷嚷着要当大侠的风范在了。
她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但是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随意点点头:“嗯,我知道的,我是太冷漠了,实际上是一种懦弱,但是——”
姚胜男撇了撇嘴:“但、是,但是什么啊?感觉每次这两个字后面接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姜火种:“……”
姜火种:“但是你也得承认,你们计划不周全吧?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你们,再怎么也应该算到山上有野兽这一项,作好相应的对策。”
姚胜男却不以为然:“计划就没有完全周全的,硬要说的话,这事还得赖你,你要是插手了,让牠们都听你的,就没有滥杀狼群这一说了,哪还有这么多破事呢?”
姜火种却被她这随口一说的话打动了,被忽悠地一愣一愣的:“让牠们……都听……我的?我吗?”她呆滞地指了指自己,满是不可置信。
姚胜男也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她夸张地皱起了脸,嘴唇拉得像香肠嘴,眼睛眯得像葡萄籽:“啊?你从来没想过当老大吗?你别骗我,这有什么不可相信的,你可是这里面最高最壮的,你怎么不行?”
她想了想,随后点点头:“哦,你距离当老大只差一点点脑子。”
姜火种气得在姚胜男肩膀上一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脑子不比你这种被狼群围着的人聪明呐。”
姚胜男嘶了一声,立即变成痛苦面具,揉搓着自己的肩膀:“那不就得啦,那你干嘛说自己不行嘞。”
姜火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讲话了。
她陷入了冗长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