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胜男与青年边说边赶路。
她们没有听见大范围的人群踩踏树枝或是扒开草丛的声音,足以证明她们的猜想是正确的。
等村上的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们怕不是已经逃出镇上了。
村民的势力范围有限,一旦她们从镇上跑到市里,跳入茫茫的人海之中,那就再也不会有人能捉到她们了。
“前面好像有农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们两人早已饥肠辘辘。
姚胜男蹲下身子,发现前方有一大片开垦过的田地,她如鬣狗般静静地伏击在草地后,眯着眼睛仔细辨别前方的状况。
“你带了吃的吗?”
青年话音刚落,姚胜男就极其警惕地“嘘”了一声。
顿时万籁俱静。
姚胜男趴在草丛里才发觉,那田地是在山下面,与她们有段距离。
她只能看见田地的轮廓,黑黑几道划痕在平铺的土地上,眼前满是噪点。
不过距离很近了。
因为她听见了狗项圈上的铃铛声,还有狗来回跑动时的喘息声、狗爪踏地时来回踱步的哒哒声。
很明显了。
青年虽然看不清,但是她的听力极其敏锐,她也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
姚胜男压了压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蹲着走过去,这是她们两人刚刚在路上设定好的肢体暗号。
二人静静地蹲着走了过去。
没有惊动小狗,一般情况下小狗都有自己的领地范围,太远的地方自然不会管的。
云层渐渐褪去,她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看见月亮了。
姚胜男仔细辨别,正当头顶是一轮圆月,如今是八月下旬,这里是北半球,按照地理里学的,圆月当空照时,一般是午夜时分,方向大致偏向南方。
她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这里正好头顶无大树遮挡,借着树叶的间隙,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模糊地落在后方,足以说明她们现在前进的方向正是南方,而影子所在方位即是北方。
正当姚胜男继续思考方位时,青年却不小心低呼了一声:“嘶,他爹的。”
随着这声“他爹的”,姚胜男又听见了尖锐的爆鸣声,她还来不及反应,根本判断不出自己是否听错了。
“…………”姚胜男警惕地回顾着周围的景象,但是没有再听见任何声音。
于是她只好先放下这件事,猜疑是否是哪里的石子滚下来后传过来的回音,又忙着先去查看青年的情况了。
“怎么了?”姚胜男赶紧先凑过去,这才发现青年刚刚不小心踩着了蚂蚁窝,她弯下腰,凑到洞穴前探去,“蚂蚁洞口的方向也是南方,我们路是走对了。”
不过这个蚂蚁窝就在路中间,虽然山里非常暗,但是能见度比刚刚好了很多,这里又正巧能抬头看见一小片天空,按理来说不应该踩中才对。
“你为什么会踩上蚂蚁窝呢?这个蚂蚁窝很明显啊,刚刚那些路更不好走你都走过来了。”
“因为我是近视眼,平常靠着模糊的色块去辨别道路也是勉勉强强,但是在山里我完全看不清,色块都是糊在一块的了,几乎没有区别,我判断不出来。”
姚胜男更震惊了:“……不是吧,姐,你认真的吗,你居然是近视眼,我竟然才知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啊。”
青年自嘲般笑了下:“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平日里也跟正常人差不多吧?所以说了与没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村里又不可能找到适合我的眼镜。”
姚胜男这才明白,为什么青年有时候与人对话时,眼睛好像没有焦点,原来她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色块,相当于没有线稿只上了涂抹颜色的场景画。
她的世界看不见细节,只能看见所有一切的大致体现,当其呈现在她的世界里时,真相与谎言都大打折扣,因为眼睛也在试图欺骗大脑。
而她就带着这双欺骗自己的眼睛,如此清醒地在地狱里活了六年。
姚胜男静静地看着她,直到眼睛开始泛酸,她才偏过眼去,看见一片灰蒙蒙的树叶。
树。
到处都是树。
排山倒海的树。
她的心里像是被树木穿透而过,扎根长在她的女宫里,最后要将她的心脏一起贯穿。
干脆整个人也变成树好了,她此刻一定是扎不住大地的,只会被风一吹,随便倒塌在哪里,被病虫啃食得连根也不剩。
“不必这么悲观,我只是近视,不是瞎了,我比那些女人幸运太多了,她们有的患了青光眼,有的干脆被打瞎了眼,或者是常年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忽然接触强光,眼睛也承受不住了。”
“相较于她们,我还能重新踏足于这大山原野之上,我能闻到风的气息,我能听见树叶与我一起展翅高呼,我能用手触摸历久弥新的岩石,我甚至能这样跟你说说话,而这将是我活下去的……极其必要的理由。”
这下轮到姚胜男说不出话了,她沉默了很久。
太沉重了,一个人的六年。
她不敢相信,如果自己是她,她该如何面对?
这一刻她似乎有些理解母亲为什么仍然允许她的出逃了。
因为这个村子确实一直都蔓延着数千年来也无法退散的瘟疫。
她的命运不是也很明显了吗?
十六岁,她如果不愿意,为了那二万块钱,她家里的人会计划着一起算计她,就像是当年一起算计姚崔华。
她只表达抗拒却不作出相应反抗的行动,那么只用一个晚上,她就会彻底昏死过去,醒来会在陌生的床榻上。
那么,这跟拐卖又有什么分别?
不同的是,她生物学上的父亲、外奶奶都是卖主。
是她看似熟悉,实际上极其陌生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旁人。
姚胜男还记得几年前,青年就凑到她耳边给她打过预防针,她当时对此半信半疑。
不是她对那个家里的任何人还存有希望,而是她听说村里不少姑娘长大后会跟着亲戚出去打工,她以为自己家里最多盘算着这件事,毕竟打工寄回来的钱,七八年下来也有个五六万了。
村里带着男朋友回家结殙的姑娘可不是喜气洋洋的吗,家里说帮她存着钱当“扶贫费”的,总会从里边匀点出去,充充面子。
当然,“扶贫费”是姚胜男听见的,别人听见的是“嫁妆”。
可她万万没想到,姚建任打的是这种算盘,她从小性子就野,家里除了她就是姚光祖,没有别的姊妹了,所以姚涛寿压根不相信她能在外边老老实实得把钱寄回家来,那不如直接趁着年纪小找个好人家发卖了,一次性拿到二万块多好啊!
毕竟姚光祖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得凑钱存赘礼了。
别人听见的是“彩礼”,不过在姚胜男看来,这胖得比凳子还宽的男宝是不会有女人要的,倒贴都慊恶心。
她想着想着,肚子再次抗议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姚胜男一点也不觉得累,她从蛇皮袋里拿出两个西红柿,让青年与自己边走边吃。
她回想起来,记得青年找到自己时,与自己畅谈过外面世界的无数种活法,听过无数种女人挣脱枷锁永远铮铮的故事,她对大城市产生了无限的憧憬。
那是一个拥有好多种兴趣班的名叫少年宫的地方、一个可以免费借书的永远干净明亮的名叫图书馆的地方、一个聚集着各种运动场所的能够免费使用的名叫人民体育中心的地方,是这样的一个永远数不透的、容纳着万千资源的地方。
而青年承诺自己,她可以让她继续读书。
就算她没法读书,也一定会帮她安排一份工作。
为什么她会信这种没有包票的事情呢?
不过是一句口头之言而已。
她们两个人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向对方说过,彼此都有所保留,又或许只是她不想去问,更不想主动去提……只能七拐八绕地问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她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因为她不想去问,她怕自己问了她的名字,这个人会在自己的心里变得愈发得清晰,清晰到如同那个血肉模糊的女人一样挤入她的梦里。
她不敢直视她的命运。
每次与她聊天时,两人都怕被外人看见,所以总是躲在一些偏僻的地方,要么在山里,要么在坟地里,总之她们能聊一次已是弥足珍贵。
不过她总是会给自己塞各种水果或是一些零嘴。
但是在外人看来,她们两个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会在行动上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提议的这条路呢?
又或许是因为,她太清楚了,自己根本别无选择。
不如放手一搏,赌一把吧?
“我会活着的,哪怕只能尽力,我会活着把学士帽送给你的。”
姚胜男被逗笑了。
“希望学士帽是真的。”
——这是好久以前,青年许诺她的,如果帮她逃出大山,她就会将教科书插图上的学士帽送给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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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亮在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