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夕阳正拖着最后一抹橘红沉向城西的天际。
段唐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银白色摩托,往城东的方向驶去。
晚风带着秋日里特有的干爽,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路边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车把上,又被风卷走,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他要去的是城东那条有名的古玩字画老铺子一条街——东四门街,要从那里定一个东西。
夜已经黑了,墨色的天幕像一块被浸透的绒布,几颗星星早早地钻了出来,眨着微弱的光。
因为是大礼拜,那条街会营业到晚一些的时间,沿街的铺子门口挂着复古的红灯笼,暖黄的光晕透过镂空的花纹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老街上飘着淡淡的墨香与木质香,偶尔传来铺子老板与客人低声的交谈,还有算盘珠子碰撞的清脆声响,时光仿佛在这里慢了下来。
他对城东很熟悉,这是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墙角的青苔、巷口的老槐树、甚至哪家铺子门口摆着的石狮子缺了一块耳朵,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边角旮旯里有卖什么的,一找一个准儿,比如巷尾那家藏在老墙后的糖画摊,还有中段那家只在傍晚出摊的旧书铺。
后来为了让他上学方便,他的父亲把家从城东搬到了城西。
城东的老房子带着烟火气的拥挤,邻里间隔着一道矮墙就能唠上半天,而城西是新开发的片区,宽阔的马路两旁种着整齐的柏树、枫树或是梧桐,连空气里都带着一种崭新却疏离的味道。
父亲上班有车开,远点无所谓。对于孩子,他是不想让孩子多受一点儿罪的。哪怕只是每天多花十几分钟在路上,他也觉得是委屈了儿子。
城西的家离学校近,跟城西的规划一样,宽宽阔阔,空空旷旷,只一个字“大”。可这份“大”,却总让屋子显得有些冷清,尤其是在段唐住校,家里只剩父亲一个人的时候。
于是父亲选了规格很大的家具,深棕色的实木沙发占去了客厅的大半,大型的室内盆栽摆放在各个角落,各种盆栽的藤蔓垂下来,试图填补空间的空旷,还有如树枝一样四处铺展的水晶吊灯,灯泡折射出细碎的光,争取把家里弄得热闹洋溢一些。
虽然现在儿子一周只能回家一次,但也要有浓浓的生活气息和满满的仪式感。
父亲总觉得,家里暖了,儿子的心才不会凉。
天下的父母都是同一样的父母,可做到像他这样的也不多了。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孩子的妈妈在好几年前已经不在了。
自那以后,父亲便把所有的温柔与牵挂,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
披着星星,戴着月亮,墨蓝的天幕下,一辆银白色的摩托疾驰而过,车灯划破夜色,留下一道短暂的光痕。路边的路灯依次向后退去,如一串被拉长的光点。
风渐渐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转儿,带着几分凉意,看来又要变天了。
段唐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摩托车的引擎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段唐停下车,熟练地摘下头盔和手套等各种护具,指尖因为夜风的吹拂有些发凉。
他抬头望了望自家亮着灯的窗户,暖黄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像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等他回家。
当他踏进家门时,已经比往常晚了许多,玄关处的灯亮着,照亮了父亲摆放在鞋柜上的拖鞋。他对父亲笑得格外温柔,带着一丝归家的暖意。
他能感觉到每周回家后的第一餐父亲都格外地用心。
餐桌上铺着干净的格子桌布,连筷子都摆得整整齐齐,与平日里父亲独自在家时的简单随意截然不同。
不止是看得见的,还有父亲对他的态度。平日里在公司雷厉风行的父亲,只要面对他,眼神里总会多几分小心翼翼的温和。
父亲经常学着酒店里的那套搞些花哨的玩意儿,毕竟父亲经营着一家酒店,见多了精致的摆盘和餐饮,总想着把最好的都给儿子。
比如,面前这个陶瓷笼屉中利用干冰效果摆盘的赤贝,正漂浮在一团白净的云雾中,雾气缓缓升腾,萦绕在赤贝周围,仿佛仙境一般。
赤贝旁还有几支婀娜的香菜,翠绿的叶子带着新鲜的水汽,几朵胡萝卜雕刻的十字花点缀其中,花瓣的纹路细腻逼真,云山雾罩,遥心翠微的。
略远处,有一盘切片牛肉,肉片切得薄而均匀,纹理清晰,旁边摆着一小碟黑胡椒酱;还有一盘炒时蔬,翠绿的青菜搭配着鲜红的辣椒丝,色泽鲜亮,摆盘都搭配得很和谐。
最近处,是一小碟南瓜黄油焗海参,群青色的盘子衬得食物格外精致,黄橙橙的酱汤浓稠鲜亮,中间躺着个胖胖的黑仔,海参的表面泛着油光,配色不错,味道应该也不错。
段唐突然心生一念,盯着那只在酱汤里静静躺着的海参,觉得这胖乎乎的小家伙倒有些可爱,可怜的家伙要被自己吃到肚子里去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 “爸,以后随便弄点就行了,我什么都吃,不挑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他知道父亲为了这顿饭,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遍,父亲已经把这当成了他的口头禅,所以就如同没听见一样,只是笑着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牛肉:“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段唐瞅着父亲心情还不错,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给他添了点。
酒瓶上的标签有些陈旧,是父亲珍藏了许久的酒,平日里舍不得喝,只有在他回家的时候才会拿出来。
父亲只喝一点点,这他是知道的。
父亲说,喝酒误事,哪怕在家,也要保持清醒,万一儿子有什么事,他能立刻回应。
晚餐开动了,段唐确实饿了,一整天的课程加上往返城西的奔波,让他胃口大开。他吃得很香,每一口都带着家的味道。
父亲坐在对面,手里拿着筷子,却没怎么动,只是看着他吃,眼神里满是惬意与满足。
“爸,我要考警校。”
说这话时,他正埋头夹着菜,筷子夹着一块青菜悬在碗上方,没去看父亲,但他能感觉到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也知道,父亲愣住了。
关于这个问题,早已过了激烈的争吵期,曾经父亲气得摔碎过茶杯,他也红着眼眶与父亲对峙,如今,他说得很平静,父亲也没有了过激的反应。
他又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出国,可是上了警校也能出啊。”
父亲脸上露出一副“你唬谁”之态,眉头微微皱起,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反驳,对面又说了。
“有些是没那么容易,但有些专业是可以的。我满足您,您也满足我一回。我不想让您生气,毕竟现在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段唐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恳求,还有一丝坚定。
父亲默不作声了,拿起面前的红酒杯,轻轻咂了口红酒,那酸涩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实在喝不惯,又拿起旁边的茶杯来,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舒缓了心底的烦躁,他又缓缓喝了一口。
还是茶好喝。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舌尖,像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无奈: “我想让你出去学习,就是不希望你走她的老路。你走了她的路再出去,那还出去干什么?当我老糊涂了,不会算账。”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学学工商管理类的专业,考上哪个算哪个,只要沾边儿就行。
“将来回来接我的班,酒店归你管,趁着我还能说上句话,哪怕从基层干起也没什么。”父亲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期盼。
“其实这样是挺好的。”段唐笑得很乖,像个听话的孩子,可眼神里的坚定却没有褪去。
“对啊……”话刚出口,父亲就后悔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哪能没有后话。
果然,段唐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打趣着说: “不过,谁让我是她的儿子,流着她的血。”
父亲紧接着问: “那我的血流哪儿去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轻轻站了起来,往胸前一拍: “铸就了一副钢铁之躯,您的血扛打。”
“我让你扛打!”父亲无奈地被他逗笑了,随手从餐桌上拾起一块萝卜雕花丢了过去,脸上带着假装的愠怒。
儿子忙做落荒而逃状,身子往旁边一侧,躲开了那块萝卜花,脸上笑得灿烂。
父亲竟有点心疼那块萝卜,那是自己下午花了好大的功夫一点点刻成的,花瓣的弧度,叶片的纹路,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本想着下次摆盘时还能用。
他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语气里满是宠溺:“回来好好吃饭。”
段唐乖乖地把那块萝卜捡了回来,放在手心仔细看看那雕工,指尖摩挲着细腻的纹路,不知不觉偷笑变成了大笑。
父亲看着儿子如此开心,也不想让这种轻松的气氛消失,脸上露出罢了罢了的释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拿起筷子,大口的吃起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