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妖变 第6章 朱雀

这个身体残疾、五官扭曲的怪人，宫里人管他叫做“蛊王”。

梦宁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大致是在七年前，很不愉快的一段回忆。

唐人重誓，太宗遴选五圣兽后，即让这五个孩子立誓要效忠于他的儿子，当时的太子李治。

而当武媚娘成了武昭仪——她认为誓言这东西，根本就不值一文钱。

于是武昭仪不知从哪找来了这个人，他的长项，是用蛊——据他自称是被蛊吃光了自己的双腿，把脸也吃的七七八八，但终于练成了天下第一的蛊术。

蛊王的真实样子与来历无人知晓，在八年前随武昭仪从感业寺一起入宫。由于他的男性重要部位早已不在，还顺便入了后宫。七年前的那一天，蛊王把他盘根错节像个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插入梦宁丹田的位置。从此她的丹田中多了一样东西——蛊王告诉她，这东西叫做“锁功蛊”，他可以随时锁住她的所有内力。五圣兽的其他四人，也陆续都被植入了这么个东西——然后，武媚娘让他们重新发誓，不仅要效忠圣上，还要同时效忠于她。否则，她可以随时禁用他们的内功。

这才是武后所相信的忠诚。

整个计划的布局堪称天衣无缝——水清要在她之前有机会面圣提出指控；她要被黑裙女子引诱出现在上苑，而整个计划最重要的环节，是武后和蛊王要在场，确保她插翅难飞。

梦宁没有再反抗，也没有尝试逃走——她从上官仪的眼神中看出来，只要稍有不慎，她可能就会被立毙当场。然而她还是做了最后一件事……只能算是垂死挣扎，她身上还带着特制的几个放信号用的烟花——艳黄色的烟花，标志着她是麟。

她把那几个烟花都放到天上，然后就扔下刀顺服的跪了下来：

“臣誓死尽忠于皇上、皇后，愿尽数交代，以证臣之清白——”

跪下的那一瞬间，梦宁记得圣上看她的眼神很冷，而武后则根本没有看她——只是让蛊王封禁了她的内力。几个兵士将她的手脚上了铁镣——她从那时起就被带回了圣堂。

-----------------------------------------------------------------

清白是没有的，证据却是层出不穷。

多到，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掩藏很深的妖人主谋。

首先是她的下属，同时作为追求者的水清。

水清称在梦宁的宅邸中发现里密室，里面有几具无血的僵尸——刑部的人一起去了现场查证，证明属实。

僵尸端端正正的放在密室的几个大棺材里，显然不是靠翻墙入院能够实现，一定是从正门进去的，而门锁安然无恙。

原因梦宁很清楚——她每日在外办案，生活过的一团糟。水清自幼仰慕她，还让父母送上了彩礼。于是她给了水清一副钥匙，让水清帮着收拾料理宅邸。而且，她的宅邸里所谓的密室，是她平日召集五圣兽开会的地方，只有他们五个人知晓。

其次是她的丫鬟海棠，暗暗记录了其主人夜间外出的日子，与洛阳发生妖人案的时间几乎完全吻合。

这一点梦宁稍感意外，海棠是她一次外出从山贼老巢里亲手救下，看其孤单可怜，收为侍女……也许，是她待下人太过粗暴？

再次是今天与她一同前往九州楼纵火的那些部属，全都矢口否认了这些天她做的事情——所有人都说根本没见过她，当然更谈不上她在九州楼冲入火海中的光柱，又随着光柱来到上苑这种完全不可信的离奇故事。

至于朝堂之上，听到这位千夫所指的奸佞终于暴露了“妖人”的身份，整个早朝被此起彼伏的“附议”所笼罩，所有人都恨不得参上她一本，建议她马上就应当被处死。

在梦宁短暂的官宦生涯里，她在每件事情上都只听从于武后，对于同僚、下属乃至上级的态度毫不关心，终于让自己于上于下都变成了一个孤臣。

于是当武后与蛊王一同在上苑出现，她在圣堂的日子就走到了终点。

简言之——众叛亲离。

梦宁曾经努力说服自己死了算了……毕竟身体变成这个样子，主上、上司、兄弟、侍女、下级全都背叛了自己，还挣扎什么？她最后所放的那几个烟花，是期待着有两个人可能会看见。

当然绝无可能真的看见，那两个人是青龙和朱雀——他们正远在七百里之外的长安。

然而梦宁幻想圣堂里不一定每个人都希望她死，总有几个会同情她的人，能看到她标志着颜色的信号，并将这个信息告诉青龙与朱雀。

而那两个人假使仍然视她为兄弟姐妹，或许愿意来救她……

如今这两个人真的都来了，梦宁在心底里，却宁愿他们从未来过……

而这两天发生的一切都恍如梦幻，从未有过。

-------------------------------------------------------------------

很多人认为，朱雀楚蔷是当今武林最好的弓箭手。她手上的弓，是北朝制弓名匠段家的巅峰之作——

雷火锋。

修习内家武功的弓箭手，经常会在箭的线路、节奏上做文章，做到箭随心至，可疾可缓。

北齐段家的箭术只研究一件事情，那就是刚猛。段家的箭，拦不住，也躲不开。

楚蔷坐下的那匹马，是梦宁自己的爱马紫璇——她在六年前协同边军与鲜卑作战，得到了这匹马，当时紫璇只是一个四、五个月的小马，它的妈妈死于战事，它缠着梦宁不走。

梦宁无奈只得将它带到了洛阳，并专门雇了一个马夫照顾它。梦宁并不擅马战，平日只会骑着它出行——紫璇不愧是产自康国的名马，铁蹄如山。此时圣堂这边已经回过神来开始向楚蔷放箭——但寻常的箭这通灵的马可以轻轻闪过，伤不到这一人一马分毫。

楚蔷没有与江城一起赶来，估计就是回到梦宁的宅邸去找紫璇。毕竟两人逃走，有一匹马会方便太多。

梦宁俯身抱住江城，想要将他的尸身拖起来——可是江城的双腿被牢牢的压在铁锤下面，梦宁无论如何都抱不动。

这时紫璇已经冲到她面前，楚蔷看了一眼江城，面色凄然，对梦宁说道：

“老大——上马吧。”

看梦宁迟疑，楚蔷长弓一卷将她揽到自己身前——紫璇调转马头向洛阳城郊方向跑去，而楚蔷半跪在马背上，张弓搭箭，一双眼睛冷冷的看着后方。

因为她看到面前的弓箭手已经纷纷撤到一边，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十个巨大如床的弩机，每个弩机后面都有一名大汉，手持铁锤列于阵前！

床子弩。

楚蔷修习的箭术源自于北齐段家，而北齐军中最强的杀器，就是这床子弩——曾经在与北周两军相距五里之外时，一弩将北周大将宇文铨钉在了地上，床子弩从此名闻天下。

问题在于……唐军中并没有这样的兵器。

梦宁觉得今天自己开了眼。

在一个她干了半辈子的地方，见到了江湖人、见到了僵尸、见到了唐军中的高端武器，还见到了已经失传上百年的北齐的高端武器。

为了杀他们几个人，真是好大的阵仗。

楚蔷背对着梦宁，沉声说道：

“你管好马，不要回头。”

楚蔷只是一个人，但她的箭术却能让她看起来不止一个人——她的一袭红衣化作数十个残影，床子弩后面最初的十个大汉应声而倒。

楚蔷的神情严肃，她知道这种情况，不能持续。

她的箭是有限的，她不知道对方有多少兵众。

床子弩能杀数里之外的人，而她的箭肯定射不到那么远。

远战的情况下，她打不赢床子弩。

这时马身一颤，一枝一人高的巨弩箭划过紫璇的左后腿，带下了紫璇的一大块皮肉，这匹骏马虽然一斜，但很快正了身子继续向前奔去。

楚蔷的脚尖一点马身，高高跃起又射出一箭——她回落到马身时，右肋已经多了一个贯穿的血洞。

弓箭手的眼力是所有武术家中最好的，而现在楚蔷已经看不见对手了……

她心一横转身坐回马鞍，从梦宁手中拿过缰绳，催动紫璇向邙山方向奔去。

邙山——是唐人的亡灵家园。

两京的人差不多将所有亲人都葬在邙山，甚至很远的地方都会把人拉到邙山来安葬，所以时人称：“生在钱塘，死在邙山”。

此处乱坟林立，皇家禁区无数——但邙山确实是风水宝地，仍然林木繁茂、水系丰富。

利于藏身。

“你怎么了？”梦宁觉察到楚蔷的异样。

“我还好——”楚蔷声音有些沉，但还算清晰。

这时又一枚巨弩落在距离他们一尺的地方，入地近半，砂石崩裂。

“为什么这么远他们还能射到咱们？”梦宁有些疑惑。

“我们这边有引信……可能，紫璇被他们预先装上了引信，床子弩就可以追踪到我们。”

两个人沉默下来。

即便不考虑感情上的因素，如今两个人的状况，假使没有了马，可能会更加危险——更何况只是一种猜测。

这时梦宁感受到一阵巨大的震动，一股温热的血立刻就打湿了她背上的衣服——长弩从她身体左边划过，带着楚蔷的红衣还有一片血肉。

“楚蔷！”梦宁连忙轻唤自己身后的人。

楚蔷含糊的哼了一声，在梦宁背后重重的喘着气：

“我还活着——”

唐史考据——历史上的床子弩

床子弩原称床弩，始于春秋战国，盛于北魏，唐朝反而用的不多。所以故事里设定的床子弩来自于北魏小尾巴的北齐，万人的部队配上十几个床子弩，也算是冷兵器中大炮的角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