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妖变 第12章 人贩子

路小飞那双晶莹透明的眼睛平静的望着她：

“我是想看到麟大人能够理性的分析如何面对这件事情，而不是想看到你也只是像俳优们一样质疑世事不公——”

梦宁想不明白原因。

既然妖人案已破，她自己是主谋，那就应当已经撇清了九州楼的责任。为何不仅不开释九州楼，还将洛阳、长安两地的所有俳优都禁绝。

当然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已经太多，很快就决定不再想下去。

关键问题在于：怎么办？

梦宁想出来的第一个方案，是带上这位她刚刚收获的传承人，尽量藏到一个深山老林里去，她自己的武功能恢复多少算多少，然后把传承人练出一身绝技，再图今后。

这个方案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已经被传承人平静的声音破灭掉，路小飞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这么多的人，大家要怎么生活？”

梦宁揣摩着路小飞的言外之意……

她要对两京禁绝俳优这件事情负责吗？

即便她还是麟大人都没办法负这个责，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废人。

梦宁盘膝席地而坐，她没拒绝路小飞的这个问题——她是大唐王朝精挑细选的盖世才俊，五岁时就是五圣兽的老大，十六年来每一次最艰难的行动之前，她也是这样坐在地上，很有信心的对所有人说：

“随着我来。”

她没想太久，因为选项不多，原本的方案已经被这禁令所否决。

“九州楼的这些人，在圣上未下旨之前，仍是犯人，无论走到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论理都应当被缉拿。而两京的其他俳优，只是禁绝了一个行业，可以改行，也可以迁移。”

路小飞并不太懂她说的这些，静静的等着她说出结论。

梦宁深谙洛阳县丞的做事风格——如今麟已经正法，两京俳优禁绝，官府巴不得这帮戏班子都跑去外地，鼓励还来不及，当然不会采取任何阻挠措施。

“禁令出台之后，两京的俳优不能改行的只能走。然后九州楼的人可以混迹在其中。因为是奉旨禁绝，即便发生大规模迁移，地方官也不敢制止。我们百余人混在迁移人群之中，又都是俳优，无论怎么查估计也很难发现——”

路小飞略微思索，答道：

“不可行。”

她望向梦宁，似是作为解释，轻声说道：

“逃不掉的——在你心目中的王土上，是逃不掉的。再过几天，你应该就会知道。”

说完这话，路小飞又回到孝洞里——梦宁看出她明知刚才在自己的腿上醒过来，此时又选择重新躺在坚硬的泥地上睡过去。她没办法怀疑，却又看不透这个传承人。路小飞不会武功，但是她的体力、精力又明显远超常人。她看似像个普通俳优，但年岁未及桃李却有着莫名的深思熟虑。

她不知道路小飞，到底在心里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

也许她们之间只存在着一个对两个人，都不得已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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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梦宁重新醒来之后，不得不再次构想她昨天刚刚说过的迁移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路小飞一早已经向何夫人与九州楼几个得力的管事告知两京禁绝俳优的消息——众人当然皆是大惊。过了不久，九州楼安排去市场上买粮食的人回来，也确认了这一噩耗。

一番慌乱之后，路小飞开始设法传播梦宁昨夜提到的方案，首先尝试向何夫人提出混在出逃的两京俳优之间迁移的建议——即便知道留在两京已是死路，九州楼众人一样应者寥寥。

原因很简单，没去处；以及，不想走。

毕竟这些人如今只是洛阳县丞的地方牢狱中的逃犯，心思与梦宁这样朝廷动用了罕见机甲奇兵要杀死的钦犯心态上大不相同。

众人没理由相信离开洛阳就可以洗脱自己逃犯的身份，况且俳优的谋生技能十分有限，背井离乡之后谁也没有信心能够生存下去。大家更愿意留在邙山几乎无限多的孝洞里，得过且过，等待朝廷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或者在很多年之后会收回成命，自己能够重归老本行。

这件事情，大家管它叫做大赦天下，隔上那么几年，总会来一次。

没人能从路小飞那张一直保持着清纯笑容的脸上看出她在想什么，没处去她就继续与众人待在孝洞里，并经常去其他据点了解是否有人想要迁移的意向，以及两京其他戏班子的动向。梦宁多次建议两个人可以一起先逃走，路小飞笑笑：

“九州楼的人，我可以不管，难道你也可以不管吗？”

“可以”这个词在梦宁的嘴里转了转，最后没有说出来。

既然不能迁移，两人做的最主要的事情——是教授路小飞那项“毒功”。

乱坟岗上很容易找到僻静的孝洞，自从禁令下发之后，搜查诛杀俳优的官兵也少了很多，梦宁可以在孝洞里专心指点自己的那位传承人。

梦宁本门的内功心法，最独特之处在于内力的具象化。

事实上任何内功，当达到一定境界之后都会具象化。然而从初境就可以实现具象化，并且具象化的程度能够与实体无限接近的，梦宁认为并没有比本门内功更好的。

她上一次破境还是两年前与楚蔷一起协助平息山越叛乱——当时地方官的奏折中对于麟大人神功的描绘是：

“大人持刀而起，济水绝流；凌空而落，如高峰坠石；抬手横抹，如千里阵云；刀斩劈地，如风雷震壑；大人俯瞰，如万岁枯藤；收手敛息，如虎卧凤阙；横扫贼人，如龙跃天门。”

如此谄媚的一份奏折，转送到麟大人的手里，梦宁只是平淡的看看——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谬赞，她理解这只是在描绘一个客观的事实：

她就是那么强。

作为刚刚筑基阶段的路小飞，所要练习的显然不是这样的境界——路小飞所在的阶段，是要从初境到二境。

江湖上关于高级功法的破境节奏，通常被认为是——

一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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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人的天赋和勤奋，是梦宁近来唯一的好消息。

其他，每天都有大把的坏消息传来——

当一个行业被官府禁止之后，依照唐律，这个人群前面只剩下了两条路：

一条路是回归原籍，做个农民，当然，前提是她/他原籍就是个农民。

另一个则是成为流民，在社会上去找任何能够谋生或者容身的地方，然而在顺利的嫁人或娶妻，以及找到可以投靠及容身的大户之前，这个人群俨然成了整个社会上的贱民。

他们死了，无人知晓；活着，则一堆人惦记。

惦记这些流民的，最主要是人贩子。

唐律禁止贩卖人口，但这里的人口并不包括奴婢。奴婢的官方来源有二：贫民家庭的自愿出售，以及战争掳掠的人口。如今是太平盛世，战争掳掠的人口有限，而贫民家庭出售的人口不仅需要成本，通常年龄都很小，还需要花时间和精力来养大。

也许这姑娘买的时候玲珑可爱，貌美如花；长大了却成了一个东施无盐，丑不堪言，还有严重的夭折比例，这样的生意，便是亏了。

显然不如绑架流民来的划算——没有成本，还可以有个高售价。同时身体好坏，相貌如何都一目了然，省去了贩卖人口最大的风险。

路小飞知道，从两京的俳优禁令出来——差不多全国的人贩子们都会涌入两京。这些俳优会被贩卖到各个大族、娼馆、矿窖，以及异乡。

逃不掉的……

即便曾经蒙冤入狱，在梦宁眼里两京仍然是盛世神都；而在路小飞眼里这必然是俳优地狱。

在不断的有俳优被人贩子掳走、拐卖的消息传来后，九州楼的众人中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提出要结伴而逃，也胜过在洛阳等死的声音，更有一些戏班子开始集体登上大运河的客船。听到这些消息时，路小飞脸上总是波澜不惊，她的师傅却很是焦心：

“小飞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习武间隙梦宁试探着问道：

“什么时候能和大家一起走，我就走。”传承人如是回答。

从梦宁隐约了解到的，路小飞与他人攀谈的内容来揣测——路小飞的执念是基于她内心的一点点侥幸：她想要找到梅姨和晓雯，她们或许还活着，能够找到下落。

梅姨和晓雯，这两个人身上显然藏着与路小飞相关的重要信息。

一日午后，何夫人匆匆忙忙的跑回来，面色焦急：

“子悠不见了——我刚才劝她离开洛阳，她跟我说她爹在洛阳，她死也要死在洛阳，我说了她几句，她就负气跑了——”

梦宁和路小飞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如今两京之地，满地都是绑架俳优的人贩子，何子悠在这个节骨眼出走，风险不可谓不大。

路小飞深思半晌后站起来，对何夫人说道：

“我去想办法找找她——”

梦宁看了一眼路小飞走出去的背影，只好一同跟了出去。

“小飞你要去哪？——”梦宁对于这个多管闲事的传承人也很苦恼，心里想着要不要适时的用“毒功”的借口让她再听话一点。

“去找子悠——到处都是人贩子，女孩子落在他们手里一辈子就完了。”路小飞身形匆匆。

“你去哪找她？”

“邙山——”路小飞答道。

“——而且你也是女孩子，一样危险的。”梦宁寻思就何子悠那种五大三粗的样子，容貌隽秀的路小飞怎么看也只会更危险。

路小飞回头看了梦宁一眼：

“无妨，我学了本门的毒功——”

唐史考据——唐朝的人贩子

唐朝打击人贩子，但立法的门道怪怪的，唐律云：“诸略人、略卖人（注：不和为略，十岁以下，虽和亦同略法），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注：因而杀伤人者，同强盗法）”

问题在哪？这里的“人”，并不是所有人，而是专门的“良人”，所以流民、罪人、奴婢，还有外国人（知道为啥唐朝满世界的昆仑奴），都不算是这个法条中的人。路小飞对于唐律的把握是准确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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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