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永安帝要重开海禁的消息一出,大周朝东南沿海倭患就愈演愈烈。
大周北方的匈奴得知消息后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南下趁火打劫。镇守边关的塞北大将军萧立,也想借此机会,将自己唯一的徒弟方棠,推上未来的塞北大将军之位。
正午,烈日当空。营房中,一场战前会议正在召开,军中高层们正七嘴八舌讨论作战方案并确定各路领军人选。事情一项一项地被讨论,先是将军们各抒己见,然后由萧立拍板。
会议一直持续到太阳被地平线掩没一半,议到最后只剩两个人选未定,将军们一个个发表完意见,营房中开始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待萧立的决定。
萧立锐利地扫过心思各异的下属,说出最终的决定:“方棠带领三千骑兵突袭匈奴大王子,谢进带领主力拦住呼延茂图。”
萧立此话一出,他究竟想推荐谁接任大将军的心思彻底明了了。谢进领的兵虽然多,但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呼延茂图是出了名的难对付,而且匈奴的主力必定在呼延麾下,想要大胜呼延几乎不可能。而方棠虽然只领三千兵,却个个都是精锐,而且大王子又是草包,只要谢进能按计划拦截匈奴主力,方棠斩下大王子人头几乎毫无悬念。而大王子母族强势,他是匈奴人气最高的下一任单于人选,斩下他的人头绝对是大功一件!
方棠第一个站出来,她抱拳大声道:“是!末将领命!”
方棠说完后营房又恢复了安静,谢进迟迟不出来领命,萧立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的等着。
众人感觉头顶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谢进身边的一个将军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直接对着谢进屁股就是一脚,将他踹了出来,谢进这才不情不愿地领命。
萧立掌管塞北军二十年,到如今早已说一不二,纵然谢进心中不服,也不敢当场违抗军令。只是当场不敢,不代表背后不敢。
散会后,谢进神色越发阴骘,他故意放慢速度,与其他将军散开,独自往无人的地方走,朝侍从招手,附耳小声道:“你去……药……”
这边谢进妒火中烧,恨从心起。那边方棠在营中亦是怒发冲冠、破口大骂。
“谢家怎么敢!师父您为了抗击匈奴,骨肉夫妻分离二十年,身上新伤叠旧伤,箭伤枪伤数不胜数!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您真的和匈奴暗中勾结、拥兵自重,那他们现在还能安安稳稳的在京城里闲着放屁吗?”
方棠将手中的信往桌案上重重一拍,掌风将杯盏震的滴溜转圈。
萧立:“怎么还是这么个暴脾气,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捶桌拍盏的,哪有半点大将之风?给我坐下!”
眼看萧立横眉竖目,方棠立马安静,乖顺坐下,手上自动给萧立斟茶,自领自罚:“师父,您喝茶消消气,我回去就把《礼》抄三遍!”
方棠脸上笑着,心却仍旧提着。现在是空穴来风,保不准将来就三人成虎!自古以来,皇帝听信谗言冤杀忠臣良将的事还少吗?
陛下老了,疑心重,师父一家妻儿老小全都在京城,万一陛下真的对师父起了疑心,他们可就危险了。
方棠是萧立带大的,她眼珠子一转,萧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接过茶杯喝了口水,萧立缓缓道:“陛下是明君,自然是不会信的。只是陛下老了,谢贵妃的皇子也大了,谢家为了兵权,此后这类馋言只会越来越多。”
“那师父,我要做些什么?”方棠早已不像五年前谢进初来时那样天真,还想着与谢进和平共处。这些年谢家在军中的强势扩张让她明白,在这场权利斗争里,师父早已退无可退,只有赢了,师父和他的家人、还有军中拥护师父的大小将领,包括自己,才能有一个善终。
萧立就在等方棠的这句话,他盯着方棠的眼睛,身体前倾,语出惊人:“棠儿,你要做这塞北的下一任大将军。”
这不是萧立第一次说这种话,以前萧立经常用开玩笑的语气侧面提起,方棠每次都是混插打科的略过。这次萧立说的太直白,叫人无法逃避,方棠长久地沉默了。
塞北有着整个大周最强的兵力,塞北的大将军代表着巨大的权力,方棠体验过权力带来的好处:杀同样多的敌人,她升的更快,只因没人敢贪墨她的功绩;受更轻的伤,却得到更好的救治;就连领取物资,她的东西也总是比别人的要多、要好……在大将军唯一徒弟的光环下,她的身边总是充满善意与美好。
可是,权力在带来资源与特权的同时,也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无休无止的斗争。
一旦做了大将军,势必要背负很多人的命运,成全很多人的同时,也一定会损害很多人,而仇恨一旦生出,便难免冤冤相报,无休无止。
方棠已经在军中生活了十六年了,早就厌倦了鲜血与残肢,厌倦了永无止境的生离死别。她喜欢及笄那年京城新年的烟火,那是与塞北的苍凉绝然不同的繁华与热闹。
方棠多想说:师父,我们一起卸甲归田回京,我去侍奉您养老好不好?可是她说不出。
从八岁到二十四岁,师父已经庇佑了她十六年,如果不是师父,她不会有如今能够安身立命的本事。教养之情,授业之恩,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请功授官……方棠深觉欠师父太多太多。而做上大将军,保护好师父的家人朋友,让师父能够安心卸甲归田、阖家团圆,几乎是她唯一能够回报师父的了。
话本里说对一个人好,应该是给他想要的,而不是给她自己想给的。方棠想,她不该那么自私,也不该再逃避了。她强迫自己直视师父的眼睛,故作轻松道:“我倒是想,可我是您徒弟,又是女人,陛下能同意吗?”
方棠笑容背后隐藏的黯然萧立没有看到,即便看到了,也不会懂。在他看来,谁会拒绝权力呢?
萧立笑道:“你放心,陛下会同意的。接下来你只用好好杀敌就行了,其它的事自有师父来安排。”
帝王防武将,说到底是怕他们调转枪头、自立为王,可正因为棠儿是女人,自古以来还没有女人做帝王的,让她领兵,陛下才是真的安枕无忧!
“只是,与谢家相争,你怕吗?”谢进父亲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姑姑是宠冠后宫的贵妃、表弟未及弱冠便开府封王的晋王,谢家在大周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方棠摇头,怕无非是恐惧失去,她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本就没什么可失去的,自然不怕。
萧立欣慰点头:“你不用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世间的权势,说到底都在陛下一念之间。记住,在陛下心里,你比谢进更值得信任。”
萧立老了,留在塞北的时间不多了,方棠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积攒出足够的军功,足够说服朝臣、足够动摇贵妃和晋王在陛下心里分量的军功。
这些年草原上风调雨顺,匈奴王族养尊处优惯了开始变得惜命,大多时间都躲在草原深处不出来,此次匈奴大王子亲征的确是一个难得的立功机会。
萧立指着墙上的边防图与方棠讲解作战要点:“今夜匈奴的大军驻扎在这里,他们从草原深处而来必定疲惫不堪。我带领骑兵对他们突袭,呼衍茂图为了他们的大王子的安全,必然会留下来断后。谢进从侧翼围过来,我和他一起拦住呼衍茂图,你从这里绕到匈奴的后方,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拿下匈奴大王子。能活捉最好,若不能,杀了他也足够引起匈奴王庭内乱。”匈奴大王子的母族是草原实力最强的部落,他活着,下一任单于没有悬念,他死了,匈奴王庭必有一阵血雨腥风。
方棠一边看边防图,一边在心里推演行军路线,沉声道:“大将军放心,方棠定不辱命。”
不叫师父叫大将军,方棠这是在立军令状了。
“等这次回来,我为你上书表功,向皇上推荐你接替我的位置。”萧立当然放心,以她的能力,对上匈奴大王子那样一个草包,绝无失手的可能。
……
方棠从萧立营帐中出来时,地平线上已经彻底没有太阳的身影了。
方棠的住处离营房不远,她很快便到了。
“桃子,给我留饭了吗?诶……人呢?”方棠边掀帐篷边喊,不想里面空无一人。
桃子是她四年前从匈奴手里救下来的,和她一样,无父无母,无处可去。小姑娘瘦骨嶙峋的,巴掌大蜡黄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大而分明,流露出对生的渴望,也不说话,只独独攥着方棠的衣袖,亦步亦趋。
方棠一时心软,就把她留下来了。只是当时桃子早已过了习武的年龄,做不了她的亲兵。
“啊——棠姐你回来了!”
一个面若桃花的少女挑帘而入,看到方棠像是吓了一跳,神色是掩饰不了的慌乱,不敢直视方棠的眼睛。
桃子心性单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方棠很是喜欢逗她,故意疾言厉色道:“桃子,你不对劲,刚刚去哪了?说!是不是背着我干什么亏心事了?”
“棠、棠姐,我、我就是去厨房了,偷偷拿了一个羊腿。”
桃子被方棠唬住,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她双脸通红,再加上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婴儿肥,活脱脱就像方棠及笄那年在京城师父家中见到的大蟠桃。
方棠看的手痒,可惜啊!桃子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便揉捏她的脸蛋了。
一想到京城,方棠就不免想起春水巷尾刘叔家的炙肉和烤饼、建安大街上临江仙的百花香,还有张记的面、南河馆的鱼.......方棠越想越馋,吞咽了一下口水,猴急道:“快拿过来,我看看刘哥做羊腿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桃子连忙上前将食盒打开,危机解除,在方棠看不见的地方,桃子长舒了一口气。
方棠吃完饭,刚想着洗个澡,就见桃子提着水桶要出去,“诶,桃子你放下,还在长身体呢,提这么重的东西小心长不高,我去打水。不早了,你快去睡。”
军营里的水桶是为男性设计的,又大又重,装满水绝对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能提得动的。
方棠接过桶走到门口,觉得有些不对,“桃子,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洗澡?”
桃子眨眨眼,“我在外面看见大家的动静挺大的。”
这次的行动出动了大半人马,动静确实不小,方棠点点头没有多想,很轻易地接受了桃子的说法。
在缺水的漠北军营中洗澡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每次在出征前洗澡是方棠的习惯。
桃子刚来时一定要方棠陪着才肯睡,方棠索性和她一起睡。久而久之,桃子便在方棠营帐住下了。
桃子躺在床上听着屏风后面洗澡的水声,忍不住撰紧了手中的东西。水声逐渐变小,里面的人快要洗完了。
牙关一咬,她不再犹豫,起身将手中谢进给的药粉尽数化入茶壶中的冷水里。
桃子是心细的人,一直以来又将方棠视作救命恩人,对方棠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知道方棠上战场前一定会喝水。
方棠洗完澡出来,见桃子穿着里衣站在桌边,忍不住关心道:“怎么还没睡?天气冷,你身体不好,别着凉了,快点上床。”
“棠姐,你的六个亲卫这次都会和你一起去吗?她们武功高不高啊?他们能保护好你吗?”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打战了,瞎想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有点担心你。”
“别瞎担心了,快点睡吧。”
方棠略擦了下头发,将桃子强制带到床上,两人一起睡下了。
……
漠北秋天的夜空,繁星低垂、夜凉如水。
匈奴的军队漆黑一片,唯有一处灯火通明,一男子从一座华丽明亮的营帐里快步走出来,他戴着黑色面具、黑发黑衣,站在黑暗里,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想起帐中□□的画面,男子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虽然早就知道大王子荒淫,但打战还要带一群女人,这也太荒唐了!
自从单于大病了一场,底下王子们都开始不安分起来。大王子母族势力最为强势,一心想要军功,好毫无争议的继位。他听说周南境大乱后,就迫不及待的要南下攻打周朝,可萧立是出了名的守城之将,想要他出来迎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那个方棠,用兵诡异莫测,又有万夫莫敌之勇,极难对付。
男子招招手,立刻就有人上前来。
“呼衍将军,有什么吩咐?”
“明天就要到了,大家难免生出懈怠的心理。此处离周朝太近,不可不防,通知下去,再增加一倍的巡逻量,前哨再往前布防十里。”
“是!”
起风了,呼衍茂图忘向天空,星辰被乌云遮住,草原变得更加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