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下歌 第70章 僵尸寨

丰庆迈着散漫的步子，身形摇摇晃晃，似醉非醉，像是随时都能歪倒似的。

他散漫地走着。

右手上的细木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敲打到了两旁的树叶，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几片枯叶便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丰庆点点头，表示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他回头望向后头的人，咧着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喊道：“祁公子，你说你，不陪着情郎总跟着我作甚，我丰庆可是有家有室的人。”

祁让嫌他吵，便给他一扔了锭钱：“安静点行吗。”

丰庆赶紧把钱放进怀里捂好，却丝毫没有要闭嘴的意思。

他放慢了脚步，等祁让上来与之并肩，便悠悠地走在旁边说：“我知道，你担心你那两个朋友嘛，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京都接连派那么多人到喀隆，究竟是想干嘛？”

丰庆用手肘戳了戳祁让：“喂，看我救了你相好的份上，你就跟我通个气呗，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不是。”

丰庆嘴皮子一刻不停，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祁让依旧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好像旁边人的话根本就没传进他的耳朵里。

丰庆还在口若悬河，突然间，他脚下一绊，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重心不稳，丰庆向前跑了几步后一头扎进了灌木里。

把丰庆疼得龇牙咧嘴：“靠，什么山精野怪敢在这里埋伏你丰庆爷爷！”

丰庆一边抱怨着，一边低头查看。

看见的，却是一双脚。

“窝草！”

“祁公子，你快来看看，这、这草丛里怎么有个人。”

祁让跟丰庆一人拽着一只脚，把那人从灌木里拉出来，大概是从上面摔下来的，打了几个轱辘，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等将人翻个面，看清对方的长相之后，丰庆顿时被吓了一跳。

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发颤：“怎、怎么是他？”

祁让也有些诧异。

这人不是喀隆寨的大长老吗？

怎么会躺在这儿？

祁让忙蹲下探了探鼻息，确认已经咽气了。

丰庆咽了口唾沫，犹豫着爬过去，将耳朵附到大长老胸口，仔细听了一会儿。

他“哇”地哭了出来：“老爹呀，你咋说没就没了。”

“这是你……爹？”祁让本来还不算惊讶，可听到丰庆喊爹，瞬间变得目瞪口呆。

“养父不行啊，我亲爹临终前把他托付给了我，这老头怂了吧唧的，我也不想要啊。”丰庆用袖子擦了把眼泪，“但毕竟也是我爹，哪个杀千刀的，连老头儿都不放过。”

祁让迟疑半晌，他猜不透丰庆现在到底是高兴还是伤心——嘴上虽喊着爹，可脸上却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祁让对二人这神奇的关系不想再继续深究，只道：“……他应该不是被杀的。”

“为什么？”丰庆转过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像只刚从油缸里爬出来的大耗子。

“你看他面部潮红，表情兴奋，四肢伸展的幅度也比寻常死亡的人大，可能在死前有剧烈的身体活动，才导致尸体有这样的僵硬。”

简而言之就是：此人乃气血上涌，乐死的。

“啥？”丰庆听完愣了，只觉得这是老天爷跟他开了个极其扯淡的玩笑。

老头儿被困寨中四十年，日日盼着有一天能出去，如今倒好，好不容易自由了，却连山都没走出就草草终了于此。

还是以这种……

这种荒唐至极的方式。

“爹啊，你说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那早知道你会是如此结局，那孩儿还折腾这么多干嘛，现在那姓柳的……”

祁让冷声问：“什么姓柳的？”

丰庆后背一紧，立刻回过神来，俩眼球转了转，紧接着又趴到尸体上继续哭丧，只当方才什么都没说过。

直到祁让掏出鞭子，才勉强唬住他。

“最后问你一遍，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鞭子带着风在撕裂了空气，发出一阵凌厉的呼啸。

丰庆：“别别别，有事好商量别动手啊，我说，我都说。”

丰庆承认了自己和养父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

也承认了一开始带他们上山抱着的目的就不单纯。

他轻叹一声：“哎，上山那会儿，是江少侠救了我，我本来合计着，等你们办完事就立刻把你们平安送下山，以后咱谁也不欠谁，可谁知道就这么不走运，偏偏那个小先知他就是看中宋序。”

……

＊＊＊

这天一早，哆木果然到处散播了宋序在蛊坛活下来的消息。

喀隆寨已经四十年没换过大长老了，大家都很兴奋，寨民们蜂拥而至，给宋序送来了家中最好的吃食，几位妇女还连夜给新任大长老缝制了一件扶光族的衣裳。

其实换一个角度想，在寨中当“老大”也没什么不好，每天什么活都不用干还受人尊敬，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这个想法只在宋序脑海里停留了片刻。

因为……

哆木又端来了一碗野菜粥。

宋序撑着下巴玩了一会儿勺子，活了二十年明天一睁眼就是吃，今天难得没有胃口。

这飞廉真不是一般的苦，到底是哪个大聪明想到拿它煮粥的，衬得白米饭都懂事了。

宋序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问了句：“哆木，你看到柳司珩了吗？”

哆木摇摇头：“一直未见。”

“好吧。”宋序有些失落，然而刚拿起筷子，门外就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木门被轻轻推开。

柳司珩竟带着祁让走了进来。

惊喜瞬间涌上心头。

“祁大哥！你可回来了，老江呢？”宋序急切追问。

祁让说：“他伤势未愈，还在丰庆家中休息。”

“那就好，那就好。”抚了抚胸口。

听到这话，宋序也就踏实了。

紧接着反应过来祁让刚刚提到的名字：“等等，丰庆？你们去找他了？”

“他们不找我还能找谁。”丰庆靠在门边，用小拇指掏着耳朵。

宋序现在看见他就来气：“你你你，你这个骗子还敢来！”

“我我我，我骗你什么了？”丰庆走到宋序跟前，低头盯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我没带你们进寨吗？”

“没把雄黄的秘方给你吗？”

“要不是我的方子，你在那蛊坛里早死八百回了，宋少爷，我把独门秘方都送给了你，还没找你要钱呢，现在倒成我的不是了？”

“可是……可是……你把我卖给他们了。”

“话可不能这么讲，当初是不是你们非要进山，是不是那个达仝要留你正在这，怎么能说是我卖了你呢，我什么都没做啊。”

丰庆跟连珠炮似的，把宋序逼至墙边，不给他半点反驳的余地。

“你……我……不是……哼！”宋序生气地跺了下脚，甩着宽大的袖子气呼呼地走到柳司珩旁边坐下。

文士握三寸玉管，欲书天理，流氓持一条铁尺，但识拳威。

现在总算见识到什么叫“莫跟无赖论高低”了。

丰庆见状，也紧跟着走过来。

面对柳司珩这尊财神爷，丰庆立马又重新换了一副嘴脸：“柳公子呀，本来看您出手挺阔绰的，还想着等您当了大长老我再求点小财，谁知道是这位上官被选中了。”

他凑过来小声说：“不过呢，小人早看出来了，那你姘头吧，这小少爷要是一辈子留在山上他受得了吗。”

“这样，一口价，三百两银子，我可以帮你们再找一批人。”

“行啊。”柳司珩展开扇子，笑了笑，“现在七月初，正好中元快到了，你死后，我自会替你烧过去。”

见他这幅表情，丰庆突然想起了之前在尸人面前，柳司珩使的那种可怕的功法，嘴角不自觉扯出一丝僵硬的笑：“那还是，算、算了，当我没说。”

大家都围坐在桌前，气氛却不大轻松。

这里有大亓太子，有名门之后，有坊市游手，还有白衣教余孽。

几人各怀心事，暗流涌动，唯有那灯火依旧明亮，却也掩盖不住这桌人之间复杂微妙的氛围。

沉默半晌后，祁让说：“此番去地宫，行事是轻率了些，也多亏了君仪、晚萍两位娘子的搭救。”

丰庆本来都准备好场面话应付了，“好说好说”、“不用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但见人家丝毫没有要提及自己的意思，又假装伸手拨动刘海掩饰尴尬。

祁让：“前几日，我已经同章魁见了面。”

“章叔叔，他可还安好？”

宋序焦急地问，却被柳司珩从桌下按住了手，示意他不要多话。

宋序顿了顿，便低下头，薄唇紧抿，连成了一条直线。

他知道柳司珩的意思，眼下章魁是敌是友尚未分明，自己确实应该避嫌才是，可他又做不到冷眼看着这位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出事。

这时丰庆抢答说：“那大叔瞎了一只眼，不过我家娘子说了，对以后的生活影响不大。”

祁让点点头：“嗯，但他和赵训两人各执一词，都不能全信……”

“而且，我现在怀疑，或许从一开始，送往京都的那张地图就是假的。”

宋序问：“为何？”

“那天晚上为了找出口，我几乎把整个地宫都绕了一圈，我敢肯定地宫其实就是一座古墓，且早就被盗得干干净净。”

“事后仔细想想，如果白衣教当真不想让人找到这笔钱，为什么会把藏宝位置选在那么显眼的山神碑下面，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算平日里山中人少，可一旦有人进山，被发现的可能性不是更大吗？”

丰庆又插嘴：“或许是，他们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宋序猛地一拍桌子：“我明白了！”

“其实连墨柳华手上那份藏宝图也是假的，这就是白衣教的一场骗局。”

宋序眉头紧锁，摩挲着下巴，他是越发搞不懂了：“可如此费周章，目的是什么？”

哆木意味不明地哂笑了声，慢悠悠道：“藏宝图当然是真的，东西确实在喀隆山中，只是你们被赵训给骗了。”

柳司珩瞥他一眼：“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我当然能肯定。”

哆木淡定地靠回椅子上，得意道：“因为庭为杰送出去的那张图，正是出自本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