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来萧瑟,逆着时令,玄都观的桃花只余下铁灰色的虬枝,静立在观中。
顾世谨站在桃树下,望着道观的莲花纹瓦当发呆。
一个青衣双髻的小道童小跑过来,“郎君,这是你要的平安符,道长让我交予你。”
小道童的手中是五枚一模一样的平安符,“多谢小师傅。”
黄色的绢布上是用朱砂书写的符文,字体奥妙,似字似画,对顾世谨来说有些艰深晦涩。
不过此物乃是向玄都观的道长求的,玄都观是大陶的皇家道观,位于长安城朱雀大街以西的崇业坊,距今已有两百年历史,声名远播,甚有威望。道长给的平安符应能对付妖物,需得随身携带妥善保管。
他忽然想起凌隽,一个身怀绝技的妙龄女子,不知何来历,但是从狐妖手中救下他,他们也算共生死过了。
现下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刚来京城在何处落脚,今日也没来找他。
顾世谨摩挲着手中的一枚平安符,他出门时吩咐小厮,若是有人找他,要即刻来告知他,看样子她今日在忙。
若是还有机会见到,要把平安符亲手交给她,让她也护好自己。
他第一次体会到:在众多杂乱的琐事中,脑子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个女子。
她优雅,俏皮,受人瞩目。
真的是因为心动吗?还是钦慕她的才智,感念她的出手相助?
思索无果,他将两枚平安符交给身旁的逐风,“回府去给听风送一枚”。
顾世谨怀揣着三枚平安符离去,刚出道观,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郎君留步。”
一个道袍洗得发白的瘦削道人直奔他而来,“哎呀呀,郎君,我观你印堂发黑,今日定有一劫呀。”
“每个招摇撞骗的道士开场白都是这句话,你们道士也要与时俱进,换点新鲜的话术吧。”顾世谨不欲与他纠缠,抽身之时却被他抓住肩膀。
“唉,郎君,贫道可不是招摇撞骗之人,你看贫道这一身道袍,如此简单朴素,有哪个骗子会穿得如此寒酸?”
“装的。你特意为行骗准备的着装。”逐风早就看这道人不爽,开口呛他。
“贫道怎会弄虚作假?”那道士被噎了一下,却还坚持拉着顾世谨。
顾世谨怀揣的平安符露出一角,他清清嗓子道:“贫道知道郎君来此地为求平安,掐指一算,最近公子应是遇到了不同寻常之事。”
“何为不同寻常?”
“郎君遇上了妖。”道士老神在在地给出十分肯定的回复。
顾世谨态度骤变,“道长你怎么知道?”他拉起道长的手,双眼充满崇敬,“对,道长可有法子对付那妖怪?”
“有,自然是有的。”道士枯手捋过胡须,从怀中拿出一把瓷白色骨质匕首。
“此物,可助郎君对付妖怪。”
顾世谨拿到手上端详,“这是何物?”
“此乃龙骨匕首,由应龙的龙骨制成,郎君可听过应龙?其曾助黄帝斩杀蚩尤、夸父...”
“西市的戏场应该有你的一席之地。”顾世谨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他仔细瞧过匕首,犀角他还是识得的,不过寻常的犀角为褐色,而手中匕首是带有细微纹理的瓷白色,不知道这道人使了什么手段能变化犀角颜色。
道士讪讪一笑,“郎君说笑了,此物虽不是龙骨,却也与众不同,极为罕见。此乃海外仙境之物,是由神祇化身的白色犀角制成,传闻白色犀牛可通神灵......”
"说重点。"
“十两金。”
一旁的逐风倒吸一口凉气,“十两金?这价钱,都够在长安城买处院子了。公子,莫要被他骗了。”
那道士接着说,“没那么便宜。”
逐风带着疑惑发问,“什么?”
“贫道说长安城的院子没那么便宜。”
“嘶——”
“逐风,出钱。”
“公子——”逐风瞪大眼睛,公子真要买下这把价值不菲的匕首吗?
“这匕首花色难得,就当我与它有缘。”
“郎君慧眼。”
瘦削道人拿着十两金离开,逐风愤愤不平,“公子,那道士一看就是个江湖骗子,公子为何会信他的花言巧语?”
“取材上乘,雕镂精湛,此物确为妙品。想买就买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回府。”顾世谨用匕首一侧轻击逐脑袋。
分别崇业坊,朱轮华毂悠悠驶回顾府。
顾世谨的祖父顾子业因戡定叛乱,澄清列郡,功勋卓著,于社稷有大功,被封为河阳郡王,故顾府也被称为‘河阳王府’,坐落在长安亲仁坊之中。
...
日头西沉,余晖泼洒在朱漆大门上。
府中的侍女、仆从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手中的活计,见到自家郎君,自觉退至道旁,垂首敛目。
重门叠户,顾世谨穿过府邸的前庭,一路沿着回廊回到内院。
“逐风,你在门外等我,今夜我要挑灯夜读。”说罢将逐风关在门外。
顾世谨想到裴镜和阿隽见多识广,二人都对狐妖了解颇深,而自己却对神怪一事一无所知,为了不被落下,他需努力追赶。
翻找书房中所有关于妖和妖狐的书卷,势必要做到对那青衣狐妖了如指掌,下次再见面让二人对他刮目相看。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直到窗纸不再透过光影,屋中燃起了蜡烛。
忽然灯芯剧烈跳跃,一阵跳跃过后霍然归于沉寂,蜡烛灭了。
门外有人敲门,“逐风,进来。”顾世谨唤他。
许是逐风见屋中蜡烛灭了,进来换蜡烛。
可迟迟等不见人影,顾世谨过去开门,门开,外头哪有逐风。
一阵冷风吹来,星辰隐没,阑珊夜色中,月光下映出一个苗条的青衣女子——狐妖。
此刻府中一片漆黑,顾世谨压制住心中慌张,四处张望,逐风倒在不远处,除此之外院中空无一人。
顾世谨强装镇定地问道,“你是为了你的笛子而来吗?”他伸手去抓腰间的佩剑,抓了个空,佩剑此刻不在身上。
不过就算有佩剑,他恐怕也不是狐妖的对手,他慌乱寻找身上其他防身的物品,不经意间摸到了袖中的匕首,今日花十两金从那道士手中买的犀角匕首。
“是,也不是。”
他暗暗握住刀柄,“府中众人是无辜的,有本事你冲我来。”
“小郎君,死到临头就莫要再不自量力了,螳臂当车只会令奴家觉得你——哈哈哈——可笑。”她笑得妩媚,此时却令顾世谨止不住心惊。
临危之中,顾世谨分心思考:若是狐妖将府中人全杀了,必是长安城的惊天大案,她藏踪蹑迹躲在醉仙居,应是不想被发觉行踪,所以府中人应当只是暂时被她迷晕了。想通这一关窍,顾世谨逐渐沉下心来。
他清清嗓子,“虽说横竖都是死,也看怎么死,若是葬身在你这狐妖手中,着实憋屈,那我还不如自戕。
不过,你怎么知道今天不是死的不是你呢?”
他蓄力猛地向前刺去,可是匕首尚未触及到狐妖的衣袖,便被她一个退身躲开了。
狐妖身法奇快,一转眼人影不见,顾世谨四下寻找,抬头见狐妖仅用足尖站在屋顶。
她处于高处,睥睨地看着顾世谨,“小郎君,口出狂言也要分时候。”
“你手中的兕角匕首对付妖确实有点儿用处,不过我可不是普通的妖。”
在朦胧月影下,狐妖身后露出一条金光闪闪的狐尾,顾世谨长大嘴巴,还未来得及震惊,那狐妖身形一闪,已至他身后。
顾世谨挣扎着想要回头,强大的力道却让他寸步难行,他的脑袋颤抖着想要反抗,浑身上下却无一处可以动弹,他感知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侵蚀,直至无法操控。
狐妖进入了他的身体。
‘顾世谨’体中的狐妖轻而易举地举起他持着犀角匕首的右手,渐渐张开五指,食指、中指......匕首掉落在地。
“我不是普通的妖,因为只要我想,我也可以变成人。”
而犀角匕首,对人无效。
...
拿到木杖的第一时间,玄霜到醉仙居找凌隽。
“娘子,木杖找到了,娘子看下是否合意?”
凌隽拿在手中把玩,“很是称手,雷击木呢?”
“白日在长安城中并未找到,需得今夜去鬼市一趟。”
东西市玄霜都跑遍了,找不到有功力的雷击木,有人指引她日暮到长安的地下鬼市,那个地方应该会有。
多耽搁一日,凌隽就多担心他们二人一日。“明日尽早交到两位公子手中。”
外间有人来找凌隽,一封信送到她手中。
“你是河阳王府的小厮?”凌隽打开手中信封,上面赫然书写着四个大字,“恭候大驾。”
看见莫名其妙的四个字,玄霜问那小厮,“这是顾公子给的?”
“不是,不是我家公子。”他连连摇头,口中却不能连贯地说出完整的语句。
“我知道是谁了,绛雪,你留在此处,玄霜,随我去会会她。”
站在‘河阳王府’的门匾下,凌隽闭眼感知狐妖的方位,院中其余活人均被迷倒,只有西院有明显的异样。
院中,漆黑夜色下,‘顾世谨’独自一人立在院中,双手自然垂下,纹丝不动。
“我来了。”
听到声音,‘顾世谨’缓慢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凌隽,墨色的眼黑中尽是空洞。
在宽大襕衫的身后,先是露出一点金色绒毛,再然后,一条若隐若现的金色狐尾缓慢地在空中轻快地摆动。
凌隽先一步进入院中,玄霜在其后而来,看见‘顾世谨’身后的尾巴,玄霜抽出腰间铁鞭,“娘子,我来。”
“你退后,这小娘子都没带帮手,我怎会如此不公,以多欺少不磊落。”
异常的声音从‘顾世谨’的嗓中发出,似男似女,又似男女之音的合体,“那日打得不尽兴,今日奴家要好好领教领教娘子的功力。”
凌隽先发制人,上前与她交手。“你故意引我前来所为何事?”
“娘子,有人说你挡了他的路,让我来杀了你。”
“挡了他的什么路?黄泉路?”面上畅谈不止,手下掌风不断。
“这奴家就不知了,娘子到时候可以下去问问他,不过得等上一等,今日先杀了你,等我用完了他,就送他下去向娘子赎罪,可好?”
“你杀不了我,也杀不了他,因为我会送他去见官。”
“见官?哈哈哈,娘子知道他是谁吗?”狐妖发出嘲笑的声音。
“很快就知道了。”看样子,那人确实位高权重。
凌隽的攻招迅疾如风,无半点破绽,翡翠与她对招,见无隙可乘,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用的是自己的功力,身体是顾世谨的男子身躯,按理说不应如此不堪一击。
凌隽感受到她逐渐迟缓的动作,“如何?这具身体用着不适应吧?”
趁其不备,凌隽手掌翻飞,陡然一股大力击在‘顾世谨’胸前,‘顾世谨’立足不住,后退数步,体内的翡翠此刻不得已与顾世谨离体,被凌隽的掌力打出数丈之远。
她调动内息,复又以原身徐徐站起来,“我真是小瞧你了。”
“那你现在倒是可以认真瞧我。”
这丫头不知道修的什么术法,年纪轻轻有如此能耐,翡翠自知此刻单凭自己,决计杀不了她。若是一直这样在此耗着,恐怕自己也会折进去。
翡翠拿出从顾世谨手中夺回的玉笛,一旁的玄霜见状,将手中木杖抛向凌隽,凌隽单手接住。
“我的武器比之你的玉笛大上不上,胜之不武啊。”
“废话休要多说。”
翡翠将玉笛抛出,直射凌隽面门,凌隽用木杖一头在笛子中段轻轻一旋,笛子调转方向朝自己而来。
由远攻转向近战,呛啷一声,二人兵器交接,翡翠手中的玉笛堪堪挡下了凌隽的木杖。
“这么个小东西,娘子,若是我不小心弄碎了,倒真是可惜了。”凌隽出言挑衅。
“莫说大话,多言多败,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杀招犹如飕飕风声不断攻去。
玉笛不占优势,翡翠用笛子挡住凌隽的攻势,余下一只手去抓她的喉咙。
“是吗?”凌隽退后半步,手中木杖旋转同时挡住玉笛和来势汹汹的单掌,只见她将空出的左手伸出,蜷起中指在那翡翠小笛上一弹,玉笛应声而裂。
破碎的玉面,映满了翡翠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你——”
“实在对不住,唉,都说了很可惜了。这下可怎么是好?”
翡翠气急败坏,凌隽面上却还做出惋惜之色。
若是真惋惜,便不会一指将那精巧小笛敲个稀烂,翡翠怒火中烧,掌风越发犀利。
酣斗不止,翡翠一直处于下风,失误之下,被凌隽用膝髁击中神阙穴,她身形一晃,堪堪稳住身体。
翡翠感到自己已身受内伤,那力道看似轻飘飘不着力,却有一股十足的劲力透体而入,喉头一甜,血液似要从口中流出,她强行压下,身体却似寒冷似地忍不住打颤。
翡翠心想不好,今日莫不是真要交代在这?
凌隽步步上前,欲捉拿狐妖归案,忽然一阵浓雾自地下涌出,瞬间迷了人眼。
四下辨不清方向,凌隽和玄霜齐齐拿起武器进入戒备状态——有人来救妖狐。意识到这一点,通过听声辩位,她感知到了妖狐的位置,来人底细不知,凌隽欲用木杖直接挡住妖狐的去路,忽听玄霜一声呼喊道,“娘子!”
“玄霜!”
调虎离山?但是她不得不先去救玄霜。
一道淡青色的流光自凌隽指尖渗出,她转身去找玄霜之前,双指掐诀,将一个追踪符附在狐妖身上。
接着一步步靠近玄霜,握住她的手腕。
与此同时,有人悄然而至将翡翠救走。